他倒了一杯水,打算把药粉化开喝掉,却被塞拉拦住动作:直接吃。
什么?这粉末那么干,味道还冲,直接吃会呛着的啊!
塞拉一脸嫌弃: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吃了会咳嗽?
池奕:哦。
塞拉离开谷国之前,当着贺戎川的面给池奕诊了个脉,在她思索的间隙,池奕偷偷往嘴里倒上点粉末,然后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看到贺戎川的表情明显一滞,立刻便问塞拉:他当日为何晕厥?如今可是留下了什么病症?
池奕对他紧张的样子感到陌生。
塞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当日艾达给他下了特殊的蛊毒,七日便会醒转。但他现在身子虚弱,须仔细调养,平心静气,不可过于激动
池奕见贺戎川只管点头,只是在送塞拉出门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仿佛将他看穿了一样。
这一趟出来,贺戎川已经耽误了太久。他许多年没有如此任性过了,之前去陇州也会抽空处理京城庶务,但这次,守在池奕榻边那几天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所以确认池奕无碍后,他就得尽快返回京城。
身子虚弱的池奕被伺候得仔细周到,虽然身边那几个暗卫一刻不离地盯着他,却从不限制他的自由。所以在经由惠州时,他打算进城见见孟平,再看望一下李大婶。
惠州守军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秩序,池奕享受了一路将士们的崇拜,找到孟平,没多说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只让他再见到杨顺就抓起来。
他又打听李大婶,一名士卒说:你要找为叛军做事的百姓,得到城外东南方那片危房去,不过估计也没多少人活着了
池奕一愣,为什么?
因为那是为叛军做事的乱民。
但他们很多是被胁迫的吧?就算自愿,他们能分得清什么友军叛军么?这不是滥杀无辜吗?谁下的命令?
孟平只好将池奕拉到一边,低声道:池公子,你之前帮了我们不少,这事我告诉你,你自己知道就好,可别说与旁人。你走后不久,不知为何,陛下突然来了惠州主持军务。杀那些乱民是他的旨意,我们只管听吩咐的。
池奕浑身一僵。
当初在京城,中央军营里传了些谣言,徐将军还费尽心思澄清,我甚至都被说服了。孟平仰头叹道,如今出了这事,方知自己天真
池奕的话音开始发抖:可是他为何要
孟平看了看四周,压低话音:咕国叛军诈降,巢勇带亲信脱逃,妄图东山再起这事多气人啊。
他点到即止,池奕却懂了,有的人撒气是必须靠杀人的。贺戎川到惠州时,投降的叛军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他若还想泄愤,只杀巢勇和他的军师肯定不过瘾,干脆把那些为叛军做事的百姓也杀了。血流成河了,这气也就消了。
池奕如坠冰窟。他不管不顾地冲出军营,来到那片危房,此处已没什么人迹,原本有好几百人,如今只三三两两半死不活地散落在路边。
他在这块地方转了一圈,没找到李大婶。找人打听,说官兵来过好几次,谁也不知道哪个人是什么时候死掉的。
池奕坐在路口的一块大石头上,怔愣望着满目疮痍,感到自己被浓重的疲惫压倒。
刚来时他对暴君二字闻风丧胆,可时间长了,只看到贺戎川在奏折上批复处死某人,以及吩咐暗卫暗杀某人,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死的是自己认识的人,是好几百人,是无辜的人,还发生在自己眼前。他才突然想起这本书叫《暴君的覆灭》。
原书主角贺戎川,十六岁在南疆起兵,用了四年时间攻入京城。这期间绝大多数战役他都亲自披挂上阵,亲手斩下无数敌将首级,入主皇宫便囚禁了他的嫡母和弟弟,再于不久后试图除掉他们。
他在位期间试图用军队和刑律抓住权力,发明了多种残忍的刑罚,屠杀了数以万计的有辜或无辜的人。他的做法防止了谷国内部可能出现的祸乱,却因为太过残暴而滋生了新的祸乱。
虽然池奕穿来之后,知道一些所谓的暴戾是旁人添油加醋,但对于那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暴君来说,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区别?
而他,一个本该在残暴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的人,却感情太过丰富,动了那么多危险的念头
也许贺戎川对他有感情,但暴君连自己的亲人都能毫不留情地下杀手,他对谁有感情,谁不就离死亡更近么?
池奕突然觉得很难过,似乎自己心里装的那个人死掉了。虽然那本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人。
他迫使自己收敛心绪,控制好表情,木着一张脸转身离开,不让躲着的暗卫发现他来这里的原因。
随后的几天里,他一直精神恍惚,强行压下去蠢蠢欲动的情绪,只管思考回去之后要如何应对暴君的责难。快到京城时,他终于下定决心,选了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主动敲了贺戎川的门。
他往嗓子里倒了大量药粉,一边请安行礼一边咳个不停,逼真且楚楚可怜。最后咳得站不住了,他干脆身子一歪腿一软,倒在了人家怀里。
这时他停止咳嗽,故作岔气的样子喘了两声,还掺着若有若无的鼻音,十分勾人。
感到身下的人有了反应,他刚要开口说准备好的词,那人却用一根手指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示意他别出声。
他安静下来。而对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将双臂圈在他腰上,一动不动抱着他。
池奕一开始高度紧张,时间久了,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往贺戎川身上贴了贴,脑袋拱在他胸前。
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哪个人,心里的还是书上的。
怎么不咳了?贺戎川轻笑,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伸进他袖子里,摸出他藏起来的药粉,举到他眼前,这是什么?
见到这东西,池奕顿时清醒了。辩解的话还没说出来,对方便扔了药粉捏住他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眸光冷了下来,你做过什么事,该受什么惩罚,一样也不会少。不必在朕跟前起那些歪心思。
池奕心下一沉,看来今天这做法并不怎么高明,这个时候还是快逃。他正要爬起来溜走,却被身后的人用力揽了回来。
贺戎川抱他抱得很紧,下巴放在他肩上,垂着眸子自言自语:回京城再罚。
池奕:
他记得那夜在人家怀里窝了很久很久,久到对方以为他睡着了,便小心将他抱回他自己的房间,轻放在榻上,甚至给他掖好了被子。
他还记得最后,那人俯下身贴近他的脸,似乎想在他什么地方亲一口,却到底是停顿良久,起身离去。
他以为那句回京城再罚不是认真的。
贺戎川抱他的那个姿势,分明就是要将他捧在手心,怎么舍得罚他?
可理智上知道,自己先是背叛出卖,再是逃跑,还有在主角光环里调戏暴君,每一条拿出来都够他以原书中最惨烈的方式死去,又怎么可能不罚?
果然,进了皇宫下了车,贺戎川路过他身边时停下来,转头问王禄:新牢房建好了么?
才建好的,这便能用了。
贺戎川点点头,目光落到池奕身上,静默良久,沉声道:朕还是第一次为一个人建一间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