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覺得任何人有錯。這病從小伴隨他長大,發作時的感覺,他其實都已經習慣了。
然而這些可以習慣,有些事情卻是怎麼也習慣不了的。若是症狀較輕,只有一隻手、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動不了倒也好,江泫最怕的就是雙腿動不了。一旦腿不能動,連最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只能將尊嚴與臉皮丟掉,讓側柏來貼身看護。再病得嚴重些,會全身都動不了,餘留一個清醒的元神,困在身體裡頭掙脫不了難以掙脫。
最長的一次,江泫意識清醒地躺了一個月。只這一個月就快把他逼瘋了,枕邊不知道灑了多少母親的眼淚。一醒過來,他便不要命似的跑出房間,形容瘋癲、又走又摔,跑遍了大半個司常府,不知道多少人瞧見了難堪的醜態。
然而他當時什麼都管不著了,只覺得自己要瘋了,一定要把心中沒頂的恐懼都發泄出來,他才能繼續好好生活。
說到底,就是一個不定時發作的殘疾,被仙人預言活不過十五歲的廢人。雖然平常很少表現出來,但江泫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禱自己的病能痊癒。現在這個機會真正到來了,面對的卻是與家人長久的離別。
江二夫人早就抱住他,泣不成聲。江送從桌邊站起身來,將母子兩人抱進懷裡,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江泫被他們緊緊抱著,悶聲道:「只要一有時間,我就馬上回來看你們,好不好?」
他是想安慰的,可環繞著他的兩雙手臂越來越緊,沒有一個人出聲接話。
幾日後,江泫拜別了府中的長輩,被父母送著乘上馬車前往北原。過了最為偏遠的城鎮,馬車向荒山之中繼續行駛,江泫見窗外景色越來越偏,心中不禁有些緊張。
不知繼續向北走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了。江送剛想起身,便聽車外一道聲音淡淡道:「止步。」
意思是,他和夫人都不能下去了。只能讓江泫一人掀開馬車的車簾,抬首向前一望。這一望,他便呆住了。
馬車載著他們,走到了一片廣袤的荒原。此前一刻他撩開窗簾時看見的明明還是樹木蔥鬱的密林,此刻停下,卻只能看見向天邊蔓延的、無邊的原野,其上矗立一座生滿枯樹、大雪澆頭的高山。
這座山太高了,整個三行原都很難見到這麼高的山。更何況其上積滿纖白的雪,抬頭仰視之時震撼之感難以言喻,只覺天地廣袤、己身藐小,久久不能回神。
此前那道淡淡的聲音又道:「過來。」
江泫的視線微微一轉,這才發現,馬車前不遠的道旁,站著一位銀髮人。
似覆了滿頭的霜雪,一頭長髮都成了純而冷的銀絲,用木簪半束,餘下的散在肩前、身後,簌簌似雪。面容明淨,瞳色近乎無情的黑,悲喜不驚分毫波瀾。
一身深藍道袍,因漿洗多次、歷經頗多歲月,隱隱有些褪色,似擷取遠山霧氣圍綴於身。臂彎挽著一支白拂塵,就這麼立於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