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苏飞宇说着,把作业本往前推,推到他眼皮底下问,“你现在还能教我写作业吗?”
秦伶忠看也不看,盯着小男孩清澈见底的眼睛说:“恐怕不能。”
就在这时,苏实真推门进来,只穿着吊带裙,却套着长长的袖套,非常之不伦不类的打扮,到她身上就像时装周流行搭配。“啊,秀秀!”她惊呼一声,快步走来,从身后搂住秦伶忠,“你别欺负他。”而秦伶忠也自然而然握住她垂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毫无感情波动的脸显得有点挑衅。
“少污蔑我了,重色轻友。”苏飞宇不满地“呸”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骂哪一个,趁着苏实真出去,他继续对秦伶忠说,“没关系。其实还有参考答案,我们一起做吧。你肯定很快就能变得像以前一样的。”
他试着用他稚嫩的脸颊微笑。在绝大多数同龄人中,苏飞宇算对生活承担比较多的一个。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向这个几面之缘、和自己生活在不同世界的成年人释放善意。
苏丹青去养猪场了,苏实真和苏飞宇执意要拉秦伶忠去当地的公园和超市。
“到底是去公园还是超市?”他问。
苏飞宇对苏实真的表达能力而感到忧心忡忡,开口解释:“公园就在超市旁边。”
他们三个人速度极为缓慢地移动,弥漫着一种吉普赛人迁徙时的氛围。走进超市,苏实真去买菜,秦伶忠漫无目的地往里走,又突然被苏飞宇牵住衣袖问:“你想喝酸奶吗?”他带他去到冰柜边,临期酸奶被整理到一旁,买一送一,价格会实惠很多。再回到购物篮边,苏实真已经乱七八糟放了好些东西,苏飞宇一声不响把不必要的清理出去,苏实真又放新的进来,他再清理出去。好在她也不记得自己打算买什么,所以结账时浑然不觉,就这么蒙混过关。
捕捉到秦伶忠看自己的眼神,苏飞宇无可奈何地露出一点孩子气,不好意思地说:“女人嘛,对钱有时候会没什么概念……”他和大大咧咧的妈妈相依为命,常常赖在家里借助的邻居也是同样的德性。
秦伶忠迟钝地说:“男人也这样。”
他认识不少人这样,从小不缺钱花,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不食人间烟火。换个环境,百分之百说得出“何不食肉糜”这种话来。
买过东西之后,他们去了对面的公园。
苏飞宇兴高采烈地提议:“你多过来转转吧!我不上学就陪你来!这里有可以锻炼的器材。”他丝毫不觉得那些设施有什么简陋。秦伶忠也一点没嫌弃,很单纯地盯着绑住漫步机的铁链看。苏飞宇则及时对剽悍的民风作出说明:“这是为了防止被偷啦。以前有缺德的人拆下来拿去收废品的地方卖。”
苏实真持不同观点,走上前来抱住秦伶忠手臂,面色不善地上下打量:“你带他出去我不放心。说起来,你为什么老缠着我的男人?他是我老公,不是你老公。”
没有着急和她较劲,苏飞宇率先严肃地问:“你们真的扯结婚证了吗?”
苏实真还想糊弄两句欺骗小朋友,结果秦伶忠直接实话实说:“没有。”秀秀哈哈大笑。随即,她开始激烈地埋怨他,他却还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埋怨的事。
说实话,秦伶忠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洗澡都被担心的对象。狭窄的浴室里安了两个呼叫铃,苏实真反复嘱咐他有需要记得按,又强迫原本在看课外书的苏飞宇进到隔间守着。原本她是想帮忙的,但被秦伶忠以“没那么复杂的还好”婉拒。于是秦伶忠在门内艰难地洗漱,苏飞宇不情不愿地在门外念《封神演义》,偶尔可能还要搭把手。苏实真则在内院里走来走去。
好不容易洗完澡,可以说是折腾得相当辛苦。
秦伶忠和苏飞宇累得满头大汗,苏实真却很高兴。她跪在被褥上铺好床,将电风扇朝向这边,然后让秦伶忠坐下。老旧的床吱呀吱呀响,蚊帐用白色遮蔽了大片光景。
“你睡里面,”说着,她伸出手为他掀开帘帐,“不然晚上可能会滚下去。”
秦伶忠静静地照办。
接下来,苏实真对苏飞宇不留情面地挥挥手:“看什么看,去睡觉。你不会尿床吧?”
苏飞宇懒得理她。
关上灯,夏天的夜晚很凉爽。
秦伶忠平躺着,苏实真背对着他。万籁俱寂,他忽然叫她的名字:“苏实真。”
她不说话,只是翻了个身。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蚊帐顶端,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嗯嗯,”她阂着眼睑,他现在才发觉。她的睫毛与阴翳细细密密地融在一起,“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没回答,只是说:“我……现在这个样子,遇到了那种风险,我家可能会认为我的决定有待商榷。”
她在缄默中睁开眼。
“我不是说我没有钱了,”他的措辞有些犹豫,这种现象在从前的秦伶忠身上几乎找不到。他似乎试图说服谁,但又有什么偏偏无法绕过,“但是,我可能没办法像以前那样——”
“随随便便给支票?账单直接寄给你?”她眨了眨眼,在黑暗里掠开头发,慢慢地垫住手臂,笑着说,“给特地为你重新考驾照的我提辆车?”
他笑起来,即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最后那条还是可以的。”
翻身对眼下的秦伶忠来说并不容易。他极其谨慎地支撑起身体,小幅度地朝墙壁那头翻转,直到自己侧卧。他郁郁寡欢了太久,诸如此类的情绪对恢复毫无益处,但人到底不是机器,越控制越崩溃。苏实真却靠过来。
他用平稳舒缓的声音说:“我现在一无是处。”
她贴住他的脊背:“要是你没用一点就好了。这种事,我想过好多次。”
恐慌与纠结在胸口急遽生长,他像在噩梦里挣扎般回过身,一字一顿地警告道:“我现在没有钱。”
她洗过头发,吹过后还微微有点湿,极简款的白t恤领口倾斜,露出雪白的锁骨和脖颈。
月色中,秦伶忠和苏实真四目相对,再怎么着急争执的事也烟消云散。他想快速别过头,却碍于身体状况只能陷入短路,就这么呆滞地看着她。她也无所谓,径自圈住他脖颈,不容分说将他搂进怀里。
本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就像小动物一样无法反抗。她暗暗地想,还挺可爱的。就算不爱她,只要拒绝不了她的爱不就好了吗?这种想法顿时推翻了之前的观念。原来如此,原来她也不一定非要得到爱不可。
他还想争辩什么,思绪却忽然松弛。算了吧的念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占上风。对秦伶忠来说,“假如我没有钱”是最恐怖的假设。没有钱就谁都留不住。可是,只要这一刻在她身边,什么都可以一推再推。往后再说吧。得过且过,反正一开始希望的就是如此。
电风扇拖着习习凉风摇摆不定,冷白色的光越过窗户映照进来,蝉鸣也被隔绝在厚厚的蚊帐外。
一夜好梦,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午后。
苏实真是被对话声吵醒的。她听到熟悉的女声问:“你喜欢棒球?”
“是吧,”秦伶忠在说话,“读书的时候好像有打板球。”
“听起来好好玩啊。”苏丹青感慨。
苏实真坐起身,难以理喻地质问苏丹青:“你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