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整整六年半後的1994年了。
接受和面對往往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趙捷不僅需要面對杜譽不知何時就會走向終結的生命,還需要克服自己滿心的恐懼與悲傷。
提到這一段經歷,林績好奇:「師父,您當年害怕過嗎?」
「怕,怎麼不怕?我那時候什麼都怕。我怕我終老一生、志大才疏,以致無所成就;怕我一腔熱血、拳拳真心,卻空付平生。我偶爾出去散心,站在黃河邊上,對自己說:『我該學河水,頭也不回地向前奔流才對,不該旁逸斜出、思前想後、躊躇猶豫。』」
林績想,彼時趙捷不過是自己如今這般年齡,身上卻有那麼多的擔子:日漸式微的傳統戲曲、杜譽那不容樂觀的身體狀況、父母的反對以及自身事業發展的迷茫。這些全部繫於他一人,該是怎樣光景、怎樣心境?
趙捷反問林績:「可你知道我最怕的事情是什麼?」
不出所料,林績茫然地搖頭。
趙捷試圖用笑聲掩蓋自己聲音中的顫抖。他喝了一口茶,以此來平復自己的心緒:
「我怕在他面前顯露出我的害怕,因為我知道他也在怕。他怕自己白活一回,給周派小生和整個京劇行當留不下多少像樣的東西,志向未酬卻天不假年;他怕他生前熱愛的一切就這麼湮沒在了滾滾向前的時光里,從鮮活的生命變成博物館裡的雕塑、書本上的文字。」
林績發現,對方說這段話時的傷感遠甚於過往任何一個時刻。
又是一年的夏末秋初,趙捷伸手把身上的黑色外套拿下來放到一旁。家裡靜寂無聲,唯有微風吹過窗簾時偶有微響。
他回過神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側,懊惱無比:這天是周末,下午杜譽要回省京劇院參加排練,說好了要一起去,他卻不小心睡過了頭。
可以看出的是,杜譽沒捨得叫醒他。
趙捷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趕去了劇團的排練大廳。排練正在裡面進行,剛好到了旦角個人的戲份,別人都在一旁或站著或坐著休息觀看。
杜譽也不例外,他坐在椅子上背對著門,和站在他身邊扮演呂蒙正的老生演員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說話。
趙捷在門口站定,輕輕喚道:「杜譽。」
心有靈犀似的,即便屋裡樂聲響亮,即便隔得不算近,對方仍然聽見了他的聲音。杜譽轉過頭,望著向他走來的人。
「不是說好了我陪你一起來嗎?」趙捷走上前,把薄外套披在他的肩頭,向其他人點頭示意。
「沒事。我瞧你最近太累了,想讓你多休息一會兒。」杜譽笑了:「你看那個扮柴郡主的小姑娘,剛分來不久,第一次挑大樑,多有精氣神呀。」
趙捷表示贊同:「是不錯。我聽說她姓劉,是張君秋先生的再傳弟子。」
老生演員比趙捷年長不了幾歲,周五剛見過面。見他來了,笑著調侃他:「小趙,你對你杜師叔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