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二十來歲年輕氣盛的杜譽沒有讓他失望,恨不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事已至此,你終於滿意了吧?」
團長知道他們兩人積怨已久,但他既不想拂了陳合英的面子,也不想讓杜譽當真離職,仍想在這二人之間和稀泥:「小杜,哪能這樣呢?大局為重。」
此般態度讓杜譽愈發氣急敗壞:「團長,您和我師父認識幾十年了,您最知道他一輩子心地善良、樂善好施,是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逼死了他。現在這個人連我也容不下。」
他轉頭瞪了一眼陳合英,指著對方道:「我和他今天必須走一個!」
「善良?」陳合英故意譏諷:「師弟,我曾經以為師父和你都是善良的人,是我太天真了,活到本該鐵石心腸的年紀卻還這樣天真,讓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
「你在胡說什麼?你現在還要污衊他?」杜譽不知道,這並不是陳合英全部的真心話,但他知道,這是陳合英對他的激將法:「你不是就想讓我走嗎?好,我惹不起你,但躲得起!我倒要看看,你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說罷,他把身旁桌上的擺件全部推到了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即便這正中對方下懷。
杜譽絲毫不怕,他想: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1995年的元宵,杜譽想起了他對趙捷說過的一句:人情是一筆爛帳,從來算不清楚。
多諷刺啊。說這話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看得明白,事到如今才發現,原來他怨了這麼多年、恨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卻連孰是孰非都分辨不出。
可憐身是眼中人。
如那鏡中花、水中月,一生功名利祿、恩怨情仇、風光落魄、跌宕起伏,交錯複雜,黑白難述,黃粱一夢一場空。
只留下薄紙幾張、嗟嘆幾句,讓尚且活著的局中人平白受折磨罷了。
活人比死人痛苦。
杜譽關掉電視走回臥室,取出了有段時間沒用過的筆墨紙硯,輕輕擦乾淨落在上面的薄薄一層灰塵,把方才聽到的逐一寫下: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寫完之後,杜譽放下毛筆,聞著墨汁的清香在心底默念了幾遍。想著前些年風光得意時自以為的蟄伏多年終於揚眉吐氣,他忽然覺得很諷刺。
陳師兄啊。杜譽心想:師父對不住你、對不住我母親,你也對不住我。曾經我以為你贏了,後來我覺得我贏了。我絕望過,也高興過,可我才知道,咱們幾個人之間,數十年冤冤相報,俱是遍體鱗傷,都敗給了人心,沒有贏家。
時至今日,落魄與得意盡數走過一遭,杜譽忽然明白,原來功名二字連接的是世道的兩端,一邊是森森的白骨,一邊是艷抹的紅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