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要被采访,许皓月心里本能地抗拒。
“没这个必要吧?”她后退一步,扯了个借口推辞,“对不起,开学典礼就要开始了,我得去检查设备。”
“许老师,”杨欣然急声喊住她,“我是为郑天明的事来的。”
许皓月微微一怔。
校园里人声喧哗,四周不时有学生经过,跟她热情地打招呼。
为了方便交谈,许皓月略一思忖,将杨欣然带到二楼的办公室,给她倒了杯茶。
待她坐定后,许皓月迫不及待地问:“郑天明他怎么了?”
杨欣然坐直身子,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许老师,郑天明现在恢复得不错,听说余教授给他安排进了一所私立小学。我们主编跟余教授是多年的好友,他听说了您的善行义举后备受感动,觉得应该向社会大力宣传,所以派我来采访您,想做个专题报道。”
听她说完,许皓月心里喜忧参半。
一方面,她真心为郑天明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为招惹了媒体而忧心忡忡。
“采访就不不必了吧,我也没做什么。”她笑了笑,婉言拒绝,“我想余教授也希望郑天明能平静地生活,不被外界打扰。”
杨欣然笑容僵了一瞬,却不肯轻易放弃,继续劝道:“许老师,您太谦虚了。我听说您为了帮助郑天明寻亲,做了很多努力。余教授也说过,最想感谢的人就是您。”
许皓月不为所动,起身准备送客,“杨小姐,真的很抱歉,我不想接受采访。”
杨欣然无奈,只得起身,定定地盯着许皓月。
“许老师,”她压低声音,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刚刚进来时,注意到学校的教学楼都坍塌了,重建应该得花不少钱吧?如果媒体能报道贵校的受灾情况,号召社会募捐,应该能帮助你们渡过难关。”
许皓月倏地转过头,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你是在跟我谈条件?”她轻扬眉梢。
“是。”杨欣然回答坦率。
许皓月蹙眉不语,陷入纠结。许久后,她叹了口气,神色颇为无奈。
“好吧,我接受采访。”
杨欣然眉头舒展,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她郑重其事地补充道:“但是,必须要匿名,而且不能拍照。”
杨欣然不解:“为什么呢?我们的专题报道,想以‘最美支教女老师’为主题,许老师长得那么漂亮,是最合适的人选。”
“千万别!”许皓月慌忙推辞,“这个称号我承受不起。我想你做这篇专题报道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选美,就没必要附照片了吧。”
杨欣然见她态度坚决,怎么都劝不动,只好惋惜地叹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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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上传来麦克风的试音声,开学典礼就快开始了。两人商定好采访时间后,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
按照惯例,清源小学每年的开学典礼,附近的村民都要参加,有孩子的带着孩子坐在中间,没孩子的带着小马扎蹲在周围。
等她们出去后,操场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第一排还有几个位置,留给了老师和需要上台发言的学生。
“杨小姐,你坐我旁边吧。”许皓月带杨欣然来到第一排,把靠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
“好的,谢谢。”杨欣然没有着急落座,而是放下包,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单反,对准身后乌央央的人群,各个角度连拍了几张,然后低头检查照片,这才满意地落座。
“许老师是想我帮学校宣传宣传吧?”杨欣然猜到了许皓月的心思,牵起唇角笑了笑,“放心,我一定尽力配合。”
许皓月会心一笑,“谢谢。”
上午九点整,开学典礼准时开始。
跟去年一样,升旗台上摆了一排长桌,鲜艳的红绸布在风中轻舞,各级乡镇干部依次排开,李校长站在旁边负责主持。
按照流程,先由领导讲话,然后是校长致辞,接着,往届优秀毕业生和在校学生代表依次上台发言,最后,由李校长介绍这学期的工作安排,并向村民提起募捐。
前面的领.导讲话一如既往地冗长枯燥,许皓月听得有些犯困,又担心杨欣然会不耐烦,不时侧眸观察她的表情。
又一次扭头,许皓月的视线不经意偏了几分,落到第一排的尽头——雷春晓就坐在那里,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坐姿端正,目光严肃。
许皓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台下,雷秋晨正低头盯着一张稿纸,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在做上台前的准备。
看了会儿,许皓月的目光又落回雷春晓的身上。
她隐约觉得,雷春晓哪儿不一样了。
是打扮吗?还是气质?
以前的雷春晓,一眼看上去就是女学生模样,长相姣好,气质朴实,浑身上下透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单纯。
但今天的她,似乎化了淡妆,五官精致了许多,头发也悉心打理过,穿衣风格变得时尚张扬,膝上搁着一只黑色小坤包……
辨认出logo后,许皓月不禁咋舌。
这包的价格,顶得上普通村民一年的收入。
目光微抬,许皓月心绪复杂。
看来,实习的这两个月,雷春晓收获颇丰。
话筒里传来李校长的声音:“下面,有请今年的优秀毕业生雷秋晨,上台分享学习经验。”
许皓月收回思绪,将目光转向看台。
雷秋晨站在立式麦克风前,低着头,腿肚子微微哆嗦,视线一刻也不离手稿,声音也颤颤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紧张的情绪感染了许皓月,她下意识坐直身子,双手交叉,不安地绞着手指。
几声轻咳后,雷秋晨终于捋顺了自己的舌头,话音响亮而清晰地传来:
“感谢李校长给我这个发言的机会。我叫雷秋晨,今年12岁,在座的很多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在清源小学度过了六年的快乐时光,收获了很多朋友,也在小考中取得不错的成绩。我以前成绩很差,还记得二年级的期末考,全班三十个人,我排第二十八名,英语和语文都没及格……”
许皓月听得有些恍神,没来由地想到,雷秋晨提到二年级,也就是四年前,那时候……
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响。
不知为何,她的后背阵阵发凉。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预感,麦克风里,男孩的音量突然加大,带着一股亢奋和怒意,直冲进她的耳膜:
“也是在那一年,我阿爸因公殉职,留下我跟姐姐相依为命。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了救一群大学生而牺牲的,而现在,把他害死的人就坐在台下!”
刹那间,许皓月呼吸窒住,耳畔嗡嗡作响,脑子里缺氧得厉害,思绪绞成一团,混沌不清。
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男孩愤怒的控诉,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许皓月老师,你要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向我们所有人隐瞒你的过去?”
“你以为你照顾我、对我好、带我去上海玩一趟,我就会忘掉过去,对你感恩戴德吗?”
“你以为你来支教两年、让你哥哥捐款,就能还清你欠下的债吗?你错了!你欠我阿爸一条命,这辈子都别想还清!你要是还有良心——”
麦克风里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鸣响,将雷秋晨的话音生生掐断。
雷秋晨还在愤怒地嘶吼着什么,但话筒线被人拔了,失去了扩音效果,声音太单薄,台下的人根本听不清。
下一秒,一个人影疾步冲上看台,狠狠拽住雷秋晨的胳膊,将他拖进看台侧后方的杂物间里,砰地关上大门。
“陆成舟!”
一道尖厉的嘶吼,带着满腔的怒意和不可置信。
雷春晓猛地冲了过去,大力拍打着杂物间的门,厉声骂嚷着:“你他.妈的放了我弟!有什么事冲我来!是我让他这么说的!我爸生前对你那么好,你他.妈现在为了个女人,就这么——”
门猛地打开,一只手臂伸出来,将雷春晓蛮横地拽了进去。
喊骂声戛然而止。
门再次狠狠地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