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第1章

七月的关洛道中,一片荒凉。在李靖看,有生气的只是他所骑的那匹白马,马蹄敲打着坚硬的黄土地面,单调的声响,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寂寞的意味。举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人!”李靖在心中感叹地自答,“这年头随时随地可死!”死于开运河、营宫室的沉重的劳力压榨,死于师出无名的征高丽,死于饥馑,死于瘟疫……

自一早离开东都洛阳,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年岁荒得连打祭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天色不早,今夜的宿头不知在哪里。一身衣服,被汗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已不知几次!喉头尖辣辣的,干涩得连唾沫都没有了。马,不住地扬一扬头,发出短促的嘶鸣,李靖知道它在向他抗议:它亦早该有它的一份清水与饲料了!

“可怜,”他拍拍马的脖子,叹口气说,“唉,你也是生不逢辰!”

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锣声,李靖抬头看去,发现远处有一片房屋,顿觉精神一振。“快走吧!”他对马说,“有了人家,总可以弄点吃的喝的!”

于是他微叩马腹,放辔头跑了下去。一进镇甸,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他下马喊道:“店家,店家。”

“客人干啥?”跑出来一个面黄肌瘦的伙计,有气无力地问。

“这会儿干啥?住店。”他说,“先把马鞍卸下来,好好给它上料……”

“对不起,你老!”伙计打断他的话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吃的,你再赶一阵吧,十五里外有个大镇,那儿好得多。”

李靖大为失望。“那么,”他问,“井水总有吧?”

“嗯,嗯。”伙计迟疑了一会儿,慨然答应,“好吧!你请等一等。”

过了好半天,伙计拎来半桶混浊的井水,一只破碗。李靖先舀了一碗,摆在那里等它沉淀,又解下皮袋灌满,然后饮了马。等那碗水稍稍澄清,他一口气喝了下去,味如甘露,美极了。

“多谢,多谢!”他取一小块银子酬谢了伙计,牵着马慢慢往西遛了过去。

不远,一处广场上,一群人围着两个胥吏,二人一胖一瘦,却都是满脸凶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着面锣,愁眉苦脸地站在旁边。

李靖倒要听听官府又有什么花样,路上也好注意。于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系好了马,站在人群后面细听。

“大家听清楚了没有?”瘦的那个胥吏嗓门很大,“我再说一遍,皇帝行幸江都,龙舟要人拉纤,每家出妇女一名,老的不要,丑的不要,要十六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平头正脸的。限三天以内,到县城报到。这是皇命差遣,谁要耽误了,可当心自己的脑袋!”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小声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没有年轻妇女呢?”忽然有人大声发问。

“你没有长耳朵?刚才说过了,出钱也行。”

“钱也没有呢?”

“哼!你命总有吧!”

“对了!”发问的人立即接口,大声答说,“命我有。就剩下一条命了!”说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铁链,瞪着眼骂道:“他妈的!你这是干什么?”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吗?”理直而气不壮,已大有怯意了!

“你还犟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后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个大概是头儿。“这家伙不要命,还不好办吗?”他阴恻恻地说了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是狼狈为奸惯了的:胖子狞笑着一甩铁链,当头砸向那人;瘦的更坏,伸一条腿在那人身后,等他惊呼着踉跄后退时,正好绊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脚踏在他当胸,一链子下砸,立刻把他打晕了过去。

旁观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有那年长的,赔笑讨情,让胖子一掌推个跟斗。

血脉偾张的李靖,再也忍不住了,决心宰了这两个虎狼恶吏。悄然拔剑,剑起数寸,发觉有一双手按在他手上。

李靖转脸去看,有个中年道士以极低但极清晰的声音说:“匹夫之勇,不可!”

这一下提醒了李靖,惹出麻烦来,会耽误行程。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按剑归鞘,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退身出来,解马赶路。这些惨剧,十二年来,他看得太多、太多。最叫他忘不了的是,大业七年,为征高丽,在山东东莱海口,建造三百艘战船,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民夫,昼夜站在水中,自腰以下,溃烂生蛆,那才真叫是伤心惨目!

“匹夫之勇,不可!”他默念着那道士的话,再一次激励自己,匹夫之勇,妇人之仁,都无用处——动心忍性,从根本上去点他一把火,才是正办。

忽然,一阵清脆的銮铃从身后响起,回头望去,一匹枣红小川马,驮着那中年道士,正嘚嘚地赶了下来。

“前面那位仁兄,请等一等!”道士在马上大喊。

李靖不知他是什么路道,料想他不至有何恶意,于是,勒住了马等他行近,问道:“道长有话跟我说?”

“四海之内,皆是弟兄。”道士指着前面一片树林说,“咱们到那儿,下马叙叙。”

李靖点点头,一领缰绳,往树林里跑去。等他下马,道士也到了。道士解下马后一个朱红酒葫芦,拔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递给李靖。

这表示酒中无毒,李靖尝了下,是上好的河东汾酒,只是这么热的天,而且又饥又渴,喝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浅尝即止,把酒葫芦交还了道士,眼光却落在系在枣红马后的干粮袋上。

道士很机灵,立刻又取下干粮袋,递了过去,同时问道:“贵姓?”

“李!”李靖从袋中取出两个馍,双手一搓,弄成碎块,先喂了马,然后自己取了块往嘴里咬。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着眼,不断地打量李靖,仿佛在骡马市挑选牲口似的。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恼了。“道长!”他冷冷地说,“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李兄一表人才,今年二十几?”

“二十八。”他照实回答。

“二十八正走眼运。”道士伸两指指一指自己的眼睛,“就在今年、明年,李兄要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一举成名,出人头地。”

原来道士在看相!李靖心想,这人的一双眼太活,行迹诡秘,说不定有什么花样搞出来,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愿如道长所说的那样。不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什么样子的大事业。”

那道士先不答话,闲闲地走了一圈,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清了林中别无他人,才走到李靖面前,压低了嗓子说:“杨广这个昏君快完蛋了!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大丈夫成功立业之秋。我孙某相遍天下士,像你这样的骨骼,真还少见。李兄!”他停了一下,重重说出一句话,“你可得早走一条路噢!”

前半段话,李靖倒是完全同意。但说到相法,可就显得有些故弄玄虚了!难道这姓孙的道士,走遍天下,免费给人看相,就是要找个骨骼好的人来成功立业?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杨广这个昏君就可以不完蛋吗?

这样一想,李靖觉得不足与言、不可与言,所以故意装作不解地问:“什么路?”

“李兄,这你可不对了!”孙道士大为不悦,“我拿一片诚心待人,你怎么跟我装蒜?”

李靖不承认,也不否认,歉意地笑一笑,把干粮袋递还给他:“多谢道长的好馍,再见吧!”

“我孙某真的就这么不值足下一顾?”孙道士的悻悻之色,毫不掩饰地都摆在脸上。

李靖有些为难,迟疑半晌,总觉得还是保留些的好。“道长!”他微显不安地说,“萍水相逢,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有机会咱们再谈吧。”

说完,李靖唱个喏,管自解马离去。刚出树林,孙道士又追上他。

“李兄!你这一去是到长安?”

李靖考虑了一下,答道:“想到长安去看看。可也不一定。”

“如果你到了长安,可千万别忘了去找我。请到东市酒楼,一问孙道士,就有我的下落,我替你引见一位最爱结交朋友的盖世英雄。”

听他说得这样情意殷殷,李靖慨然答应:“好!如果我到长安,一定找你去。”

孙道士满意地笑了笑,一抖手把袋干粮抛给李靖,接着在他马后拍了一掌,那匹白马载着李靖,放开四蹄,沿着官道奔了下去。

一分了手,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在马上回忆这无意的邂逅,觉得孙道士这个人很有趣味,倒真值得交一交。又想到他所说的那位“最爱结交朋友的盖世英雄”,不知道是谁。他是长安以北的三原人,离开家乡,漫游江淮,也不过是近半年的事,难道就这短短的半年中,崛起了一位英雄,而且还是“盖世英雄”?倒非会他一会不可。

因此,李靖一到长安,径向东市旅舍投宿,草草安顿了行囊,随即来到旗亭,直上酒楼,要了酒菜,闲闲地向酒保问起:“有位孙道士,你知道吗?”

一听这句,酒保立刻换了副神情,又惊又喜的样子,仿佛遇见了久别的亲人。“原来你老是孙道爷的朋友!”他使劲抹了抹桌子,又放低了声音说,“孙道爷有事到华阴去了,一两天就回来。你老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等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李靖深感扫兴,他自然不能向酒保打听什么“盖世英雄”,只好说:“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

他是这样近乎冷淡的态度,酒保却殷勤得很,斟酒上菜,接连不断地来伺候。李靖此来长安,原有件大事要办,来访孙道士只是一时好奇,既然不遇,也就放开了,慢慢喝着酒,在心里盘算自己该做的事。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邻桌的酒客朗然长吟。李靖抬头去看,那酒客红扑扑的脸,很有些醉意了,“你知道这是谁做的诗?”那人问他的同伴。

“谁的?”

“嘿!提起这两句诗,来头可大了!”

“你倒是说嘛!”他的同伴似乎很讨厌他的醉态,不耐烦地催促着。

“是当今皇上,这一次到江都去以前,留别西京宫女的诗。原来征高丽也不过是偶然之事,他这一偶然不要紧,咱们几十万年轻小伙子可就……”

“嘘!”酒保赶了过来,以手掩口,示意他“莫谈国事”,然后又指指窗外,眼有警戒之色。

李靖不由得也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旗杆上挂着两颗人头,旗杆上血迹斑斑,殷红的是今天沾上的,紫黑的是昨天甚至更早的陈迹。

旗杆下,一队兵士押着辆囚车辘辘而过,须眉半白的囚犯,闭目待死,车上插着一条斩标:“斩莠言乱政犯官崔民象一名。”大家都知道,这“犯官”——奉信郎崔民象的“莠言”,只是七月初上表谏劝皇帝,不宜巡幸江都而已。

许多酒客——包括醉酒大言的那位在内,都黯然无语。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众酒客惊得一跳,仓皇四顾,一只绿眼睛的大黑猫正从桌上跳了下来,地下一大堆破碗。

酒保一看,双肩一耸,瞪大眼睛,盯着那猫。猫也弓起了身子,睁圆了那对绿眼,流露出生命遭受威胁的惊恐。一眨眼,那猫箭样地往横刺里一蹿,李靖眼明手快,一把捞住,拎了起来。

大家都要看酒保如何收拾那猫。李靖却撒手一抛,纵它逃走。“算了!”他向酒保说,“我替那猫赔你的碗!”

“哪里的话。”酒保换上笑脸,“你老受惊了!”

李靖微笑不答。推开酒杯,吃了两个馍,取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起身下楼。

“你老怎么走了?”酒保慌忙赶了上来,“耽搁在哪里?等孙道爷回来,我好告诉他。”

“不必了。”他点点头,扬长而去。

他有大事要办。回到旅舍,换了衣服,袖子里藏一个手卷,径直到相府求见丞相杨素。

“丞相吩咐了,今天不见客。”门上的人回答。

“你何妨试一试,也许愿意见我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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