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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年秋末冬初,长安城内呈现了空前未有的热闹,除了每年照例的,应各科考试的举子七八千人齐集京师以外,更因为今年天子新下“入计”之诏,天下十五道的节度使、采访使,以及各州刺史,车马络绎,纷纷入都。由于四海升平,竞尚繁华,那些疆臣守牧都极其阔气,各人所带的随员仆从,多则上百,少亦一二十,以至于长安的米价都因供不应求的关系而上涨了。

“入计”的地方官,由吏部排定名单,分三班觐见皇帝。常州刺史郑公延被排在第二天朝觐。为了入朝方便,他在永兴坊设了行寓。到入觐那天,禁钟初动,他便已带着老仆贾和出门,出永兴坊北门,穿过丹凤大街,往西至建福门门前下马,随班在宣政殿觐见皇帝。这只是一个照例的仪式,真正的述职,不是向天子而是向宰相。但朝仪繁复,也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出宫。

郑公延近半年来的精神一直很不好,这天起早入觐,戒慎恐惧,格外觉得疲劳,急于回寓休息。而贾和却领着他往东绕路回去,郑公延不由得有些生气。

“为什么这么走?”他问,“不是该由天门街转回去吗?”天门街是丹凤门大街的俗称。

“天门街挤满了人,不大好走,往东绕路还快些。”贾和答说。

“天门街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挤满了人?”

“那都是看热闹的,东西两个凶肆,拿他们的明器仪仗陈列在天门街,要比个高低。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听说把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胡闹,简直胡闹!”郑公延摇头叹息,“世风日下,愈出愈奇,我看大乱将至了!”

“郎君!”贾和试探着问说,“可有兴致,也去看一看?”

“这有什么好看?”

贾和是跟郑公延一起长大的,名为主仆,情如弟兄,而且从小伴读,肚子里颇有些货色,所以虽碰了个钉子,仍不放弃劝郑公延去看热闹散散心的念头。

“凶礼也是六礼之一。”贾和侃侃然地说,“郎君一向喜欢《礼记》,前几年朝廷制定《开元礼》,郎君还上书有所陈述,那么今天何不去看一看,如有错误,也好教导教导他们。”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郑公延的心,在马上拈髭沉吟,有些拿不定主意。

“穿了公服不方便。”贾和又说,“我先陪郎君回去,用饭、更衣,然后从从容容地去逛一逛。”

“好吧!”郑公延终于点头了。

于是,他们回到永兴坊行寓,吃完午饭,主仆俩换了便服,步行着出了永兴坊北门,眼前就是丹风门大街南端的起点。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东面多,西面少。在天门街东面是东凶肆的陈列品,彩绣的伞扇、象生的明器、精致的祭盘、庄严的灵车,令人目不暇接。西面也是同样的陈列品,但论制作的精美,显然地——西不如东。

郑公延一面浏览,一面作考证和批评,哪一样合于古制,哪一样缺乏意义,谈得津津有味。贾和倒也颇能领略,偶尔提出补充的意见,居然相当中肯,这使得郑公延的兴致更好了。

走到尽头,却有一番景象,是连精究凶礼的郑公延都不了解的,那是一座用胡床堆叠起来的高台,约有三四丈高,两丈见方。

“这座台作何用处?”郑公延自言自语地在问。

“请问,”贾和又去问别人,“这座台,作何用处?”

那人正要回答,忽又手一指,答非所问地说:“你看,来了!”

来了有一小群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个长身黑面的老者,穿着青袍,三绺长须,飘拂胸前,神态极其威严。簇拥在他周围的五六个人,手里都拿着出殡开路用的铎,走到台下,把那老者扶了上去,然后一齐振铎。铎中木制的“舌”,掩击着铜制的铎身,发出极洪亮的声音,顿时把游客都招引到台下来了。

“是了,要唱挽歌。”郑公延对贾和说。

“不错。”有个不相识的游客接口,“这人叫魏仙客,唱挽歌最有名的,但已歇手多年,不知怎么又出山了?”

“薤……”魏仙客开始唱了。他唱的是《薤露》,最古老的挽歌之一。

郑公延凝神静听着,他发现魏仙客年纪虽大,中气还十分充沛,加上他那浑厚的嗓子,确有黄钟大吕之慨。但歌喉虽好,却并不适宜于唱挽歌,特别是他的奋臂顿足,鼓睛咬牙的表情,看来十分滑稽,以至于台下的听众,嬉笑自若,毫无悲戚之意。

“这哪里是唱挽歌?”郑公延摇摇头说,“倒像是跟死者有不共戴天之仇,人死了还不消恨,要痛斥他一顿似的!”

这一说,站在他旁边,刚才跟他交谈过的那人大笑,“老先生真是形容得入木三分。”那人说,“长安城里的人,也是近年来才知道挽歌应该唱成什么味儿!这魏仙客不晓得后生可畏的道理,未免太不识时务了!”

郑公延听出他话中有话,便问:“怎么?出了个如何可畏的后生?”

“那人叫冯二。回头你听听他的挽歌,一字一泪,凄凉极了。”

正说着,西面高台上爬上去三个人。中间那个自然是冯二,面色苍白,眉宇间隐隐含着无限哀愁悲戚。后面两个从者,各捧一面装饰灵车用的云霎,也是端然肃立,容颜惨淡,仿佛遭遇了大丧的样子。

“冯二登台了!”大家都这样相互招呼着,东面的观众,顿时去了一大半。

郑公延不愿受挤,只由贾和陪侍着在最后面观看。那“冯二”慢慢地整一整衣服,俯仰之间,显得哀伤逾恒、形销骨立似的,仅这一个动作和神态,就激起观众深深的同情,一齐静了下来——这显得魏仙客的歌声更响了,响得近乎喧嚣,令人厌烦。

但是,魏仙客的喧嚣,只要西面一发声,立刻被压了下去。“冯二”唱的也是一首古老的挽歌——《蒿里》。历来相传,《蒿里》是送士大夫和庶人归葬用的,送王公贵人的挽歌,就是魏仙客所唱的《薤露》。

冯二的歌声,具有一种特异的魔力,只要发现它,就必为它所吸引,而它,不管在如何复杂喧嚣的声音中,又总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在听的人的感觉中,他的声音仿佛可以看得见的,清如山泉,脆如琉璃;也仿佛可以触摸得到的,极软而又极韧,连绵不断,越林渡水,把木叶流泉都振荡得嗡嗡作响了。

然而也有看不见、摸不到,只能由各人自己去体会,而各人的体会又有不相同的东西在内。他的歌声,就是他自己的心声,也是所有听的人的心声。那无穷的哀怨,不止于唱出“蒿里谁家地?聚饮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的生命无常的感叹,凡是英雄末路、才人小遇、少年孤苦、老来伶仃、弃妇下堂、贤臣被谗,人世间一切欲告无门、欲哭无泪的伤心、委屈、抑郁,都得以在“冯二”的歌声中,尽情一泻。

于是,有人黯然魂销,有人喟叹不绝,有人悄悄拭泪,有人掩面而去,有人涕泗滂沱,而各人内心中却又都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

郑公延心里十分难过,却还能忍住眼泪,而贾和则已泪流满面。他一面哭,一面用力往前挤去。郑公延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把拉住了他。

“你怎么啦?”

“我要去细看一看。那人的样子、声音,像我们家的一郎。”贾和哽咽着回答。

“别胡闹!”郑公延说,“一郎遇盗,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一定死于非命了。怎么会在这里?”

“不!”贾和固执地,“我一定得去仔细看一看。我不死心。”

正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大乱,观众纷纷回头,看着东面,并不住相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乱子?”

郑公延也拉着贾和转脸去看,东面台上,正有七八个人爬了上去,扶起一个人来,那是魏仙客。

“啊,出人命了!”有人大惊地喊。

于是秩序大乱,议论纷纷。郑公延跟贾和被挤得身不由己,退到丹凤门大街南首。从路人的口中,约略知道了这幕悲剧的梗概,大致是魏仙客因为盛名毁于一旦,愤激过度,得了中风,为自己唱了挽歌。

“生死大事,凶礼庄严,这样子视同儿戏,未免太亵渎了!难怪要出事。”郑公延不胜感叹地说。

贾和却不甚理会魏仙客的生死,他所关心的是那青年歌郎的真面目。“郎君,”他向郑公延说,“我去打听一下,看看到底是我们家一郎不是?”

“你要愿意去白跑一趟,那也随你。我看绝不是的,一郎不是那种自甘下流的人,怎么会沦落到执此贱役?那太不可思议了。”

贾和不愿多辩,一切都等细看了再说。于是,他伴送郑公延先回永兴坊行寓,在厩中挑了一匹快马,一直寻到西市凶肆。

那里正乱哄哄闹得不可开交。像这种斗胜的事,往往弄到临了,变成斗气。魏仙客当场身亡,说来是被“冯二”气死的,不管有理无理,单凭“苦主”的身份,就可以大闹。魏仙客的老婆,这时正带领儿女,满地打滚,大哭大叫。西肆主人一看情势不妙,吓得已经溜走,由冯大在那里苦苦解劝,却是劝不下来。

接着,有官厅来传西肆主人问话。地方上出了命案,有司不能不问。出事的地点,归万年县管辖,但西肆在长安县境,所以万年、长安两县都要找西肆主人。

“真对不起!”冯大赔笑说,“我们东家不知哪里去了?等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去投案。”

“好啊!出了人命,竟然跑了!那还得了?”万年县的胥吏问说,“谁是管事的?”

“我们东家自己管事。”

“放屁!”那胥吏瞪眼骂道,“我看你出头答话,必就是你管事。你想要赖,赖得掉吗?带走!”

“走”字还没有说完,一条铁链子已套在冯大项间,猛然一拉,冯大踉踉跄跄地跌撞过去,另一个胥吏顺势把他上了手铐。

“慢来,慢来!”长安县的胥吏,出头拦阻,“这里是长安县地界,贵县越境办案,可有文书?”

万年县的胥吏一愣,随即做了个笑脸,“哎——老兄,自己人何必打官腔?高抬贵手,让我交了差使,一两天内,一定有句话交代。”

“老兄,请你高抬贵手!我也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长安县的人,今天先让我长安县带走,只要贵县移文过来,我一定亲自把他解过去。老兄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万年县的胥吏自知斗不过地头蛇,便也大方地答应了。西市凶肆的人,一看已有官厅出面,便不理苦主的吵闹,上门关店。

贾和抢上两步,悄悄问道:“请问,今天唱挽歌的那位,真的叫冯二?”

“你还提冯二呢,都是冯二闯的祸!”那人没好气地答道,“你请吧,我们这时候哪有工夫跟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贾和想了一下,摸出一小块碎银,塞在他手里,用极轻的声音说:“送老哥买杯酒喝。”

那人双眼骨碌碌一转,看无人注意,把那块碎银塞到袖子里,然后答道:“不叫冯二,冯二是假名字。”

“那么,真名叫什么呢?”贾和惊喜交集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不在这里?带我去见一见!”

“他是你什么人?”

“如果没有认错,他就是我家小主人。”

这一说,那人好奇心起,毫不迟疑地领着贾和去看郑徽。

郑徽正在他自己房间里发呆。魏仙客的死,替他带来了一阵阵的惊悸。他的情感已被磨得极薄,极脆弱了,经不起些微的意外打击,何况是无冤无仇、从不识面的一个人死在他面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感到自己犯了不可逭的大罪,除了良心上的自我谴责以外,还恐惧于缧绁之危。

“冯二!”

这突然的一声喊,惊得他抽搐着跳了起来,刚定一定神,忽又感到晕眩了!他看到了一个他不敢信其为真的人,闭上眼不敢睁开来。他祈祷着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种幻象,他要闭着眼等待,等待幻象的消失,等待又等待,等待确定了一无动静时再睁开眼来。

然而,他无法闭住他的耳朵,“一郎……”那苍老而熟悉的哽咽之声,像支箭样刺入他的耳鼓,然后一双枯瘦的手抱住了他。

这不是幻想,他要不信其为真也不可能了!

于是,郑徽的在未投水以前的一切记忆,一霎时都被唤醒,无限委屈和辛酸,都在贾和一抱之间集中了。

“老贾……”随着一声喊,郑徽放声大哭。

这一哭把店里的人都招引来了。在他们心目中,“冯二”这个人与伤心两字不可分,他们从未见他有过笑容,那苍白的脸色、深锁的眉宇,时常可以听得到的长吁短叹,以及唱挽歌时的声泪俱下,常使人替他发愁。而今天,他们是震动了!看他哭得那样浑身发抖,气促声断,一个个心中惶恐,仿佛将有大祸临头似的。

有那懂事的人,知道这时候的任何劝慰,都属于多余,那一主一仆所需要的是单独相处,便做个眼色,招一招手,所有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一郎!”贾和喘着气说,“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真叫人心痛死了!”

“我,我叫人骗了!”郑徽呜呜咽咽地,语不成字。

“谁?谁骗了你?怎么骗法?”

谁?是李姥还是阿娃?或者是不谙人情险恶,自己骗了自己?一切恩恩怨怨,到头来连个分辩的余地都没有,甚至连在自襁褓中便蒙照顾的人的面前,都开口不得,那是一份叫人如何忍受的冤屈!

“一郎,别尽哭了!”贾和有些焦躁,但仍想出话来安慰他,“不管怎么样,你人还在,先回去见了老主人再说。”

“不!”郑徽说,“我再也不回常州去,我没脸见两位老人家。”

“不回常州。老主人在长安……”

“在长安?”郑徽惊惶失色地问,“怎么来的?是为找我?”

“老主人奉旨‘入计’,一半也要来打听打听,不是说你遇盗了吗?到底生死存亡怎么样,总也要有个确实的信息才是。”

郑徽长长地喘了口气,心里又慌又乱,不知道说什么好。

“走吧!一郎,永兴坊还远得很……”

“不,不!”郑徽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贾和大声地说,“赶快回去见了老主人,让他先好安心,有话慢慢再说。”

郑徽尽自摇头。他知道,自己见了贾和都无法把过去的一切说出口来,见了父亲,自然更难启齿。无论如何,他得要一些时间,先把见父亲的勇气培养起来。

“老贾!”他怯怯地说,“你先回去,就说没有找到我。明天,明天我一定去见父亲。”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只是有些——”他老老实实招承了,“有些怕。让我先定一定心。”

贾和一听这话,很容易明白,他的沦落,多半是咎由自取。沉吟了半天,知道无法逼他回去,但又怕一夜之间,别生枝节,决定破工夫守着他,好歹得让他们父子见了面,才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于是,他说:“也好。今晚上你先把所有的话告诉我。一郎,你别怕,父子到底是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郑徽点点头,略作一番检点,倒积下了十几贯钱,取了两贯留在身边,余下的托同事转赠魏仙客的家属。交代了这件事,又跟同事一一道别,然后领着贾和到西市旅舍投宿。

经过这一段时间,郑徽的情绪比较安定了。在灯下为贾和诉说自到长安的经过,有的地方强调,有的地方简略,强调的是朱赞的仇怨,简略的是西堂的温柔岁月。说到被刘家送入西市凶肆,等死待埋,主仆两人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痛定思痛,贾和觉得谁也不能怪——甚至也不能怪郑徽,只怪命运太坏,所有的不幸都凑集在一起,才造成这样一个悲惨的结果。他以他自己的想法,推及郑公延,相信郑徽必定能得到他父亲的谅宥。因此百般开导,终于把郑徽说动了,答应一早就回永兴坊去见父请罪。

在永兴坊行寓的郑公延,却几乎一夜未睡。到日暮宵禁将要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有见到贾和回来,就知道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居然实现了。情况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如果贾和发现那“冯二”不是郑徽,他没有理由不回来的。

但是,郑公延在内心中拒绝承认自己所体察到的事实。在他的想象中的郑徽,不出两种状态,一种是门第高贵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春风得意,荣登上第,为人人所艳羡;一种是才丰命啬,中道夭殂,留下几篇好诗,传诵人口,提起他的遭遇,人人浩叹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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