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满洲话,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就叫“克食”。供过撤下,常常分赐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亦犹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不是的!”
“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
弘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
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
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好。”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
“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炼为诗。
弘历刚学会作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韵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像他现在所作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
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
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
“怎么?”她问,“必是不中吃?”
“不是。”
“那么,怎么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为什么?”
“又好看,又好闻,一吞下肚,什么都没有了。”弘历笑道,“可又实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如此,”那宫女笑得很高兴,“小阿哥这么夸奖,可真不敢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那宫女忽然忧郁了,“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弘历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原来是有的。如今没有了!”她乱以他语,“小阿哥,快吃吧,烫了不能吃,凉了不好吃,这会儿,正是时候。”
于是弘历又吃桂花馅儿的。每种吃了三个,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这么两个?”那宫女问,“想来还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历答说,“是吃不下了。吃剩有余,不很好吗?”
“是的,是的!听小阿哥出言吐语,真是有大福泽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汤圆,吃多了会停滞。”
一语未毕,弘历眼尖,发现人影,仿佛是四儿,便冒然叫一声:“四儿!”
果然不错!四儿匆匆奔来,发现弘历,先即站住,然后又飞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气急败坏地说:“天可怜见,到底让奴才寻着小主子了!”
“你怎么这等狼狈?”弘历问道,“你倒找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儿答说,“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狈。咦——”这时四儿才发现那宫女,诧异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名字——”
“对了!我没有名字。”那宫女说,“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说到这里来过。”
“为什么?”
“告诉你没有错!别多问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儿望着碗里的汤圆,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点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历指着碗说,“好吃得很。”
虽只两个汤圆,四儿到底也解了馋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称赞:“真不赖!”
“走吧!”弘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压囊底的金钱,放在井台上,向那宫女说道,“这个给你!”
“不用,不用——”
一语未毕,四儿抢着说道:“别客气了!你道谢就是。”
于是那宫女便说:“谢谢小阿哥。”
弘历哼了一声,徐徐起身,四儿便去牵马,一路走,一路说:“真得快走了!今儿是照例到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差点都忘了!”
“什么?”那宫女抓着四儿的手问,“你说什么狮子园?”
四儿看她脸色有异,大惑不解,“怎么着,”他问,“莫非狮子园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宫女脸色恢复平静了,“我是问,这位小阿哥是雍亲王的什么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亲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几?”
“你问他干吗?”
“不许你这样子!”弘历觉得四儿吃了人家的东西,用这样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恶,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说过几回,别张牙舞爪的,总是不听。”
在四儿却是委屈了。他绝无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们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时候夭折了不算;有时候生母出身较高,虽夭折了也算;有时候已经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头上所称呼的,跟玉牒上的记载,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愿显得连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这种近乎发脾气的态度,掩饰他自己的弱点。说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这一来只好噘着嘴分辩:“奴才哪儿是欺侮人了——”
一语未毕,弘历真的生了气,他最讨厌人强辩,或者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他自己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他所说的话,自信都是不错的。因此,对四儿呵斥更甚。
“住嘴!你还跟我辩什么?你还能辩得过我吗?”
这一来害得那宫女老大过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儿说好话,“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气。”
“呃,我不生气!”弘历也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走吧!别再在这儿丢丑现眼了!”
是余怒未息的神气。四儿虽觉委屈,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赶紧牵马过来,伺候弘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四儿等弘历进了书房,估量着有一个时辰的空间,思量着找什么人去谈谈昨天所遇见的那桩怪事。正在踌躇之际,只见管理万壑松风的首领太监万士元走了来,老远地喊一声:“四儿!你过来!”
“喳!”四儿故意装得毕恭毕敬,然后迎上去赔笑问道,“万大爷,必又是有什么好差使照应我了!”
“对了!很好的差使。”万士元说,“你快回去吧,雍亲王有好东西赏你吃。”
“万大爷!”四儿赔着笑,“你老又拿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万士元沉着脸说,“你好大的胆子!”
一听这话,四儿知道坏了!但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再想到雍亲王的喜怒不测,更觉心里发毛,不由得就跪了下来,“万大爷,”他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老跟我说了吧?”
“我哪知道?只知道雍亲王这么说你,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冤屈,自己到狮子园去分辩,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四儿无奈,只有到狮子园去报到。雍亲王在假山上的亭子里传见,他身旁除了一名亲信太监王成以外,别无他人。
非常意外地,雍亲王的神态很平静,毫无发怒的迹象。四儿惊喜之余,胆子也就大了。
“你昨天晌午,带小阿哥到哪儿去了?”雍亲王问。
“是小阿哥命奴才去借了一匹小川马,到狮子山西面的松树林子骑着玩。”
“你始终跟小阿哥在一起是不是?”
“不是!”四儿答说,“奴才扶小阿哥上了马,还来不及说话,小阿哥已经一辔头往前头走了。奴才大喊,小阿哥不知怎么,停停走走的,始终没让奴才撵上。后来一下子望不见影儿了!奴才又怕又急,费了好大的工夫,累得个半死,才把小阿哥找到。”
“是在哪儿找到的呢?”
“奴才说不出地方。是在松林北面,有条往西南的岔道,弯弯曲曲好一会儿,有几间平房,后面是井台,小阿哥坐在那儿吃汤圆呢!”
“哪儿来的汤圆?”
“那儿住着一个宫女,是她端给小阿哥吃的。”四儿略停一下,咋一咋舌,仿佛余味犹存似的,“小阿哥剩下两个,赏奴才吃了,那宫女真丑,但做的汤圆可真美,真不赖。”
“噢!”雍亲王点点头,“那宫女跟小阿哥说了话没有?”
“奴才没听见。”
“那宫女知道小阿哥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四儿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雍亲王问。
“那宫女还问奴才,小阿哥是什么人?”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是狮子园王爷的小阿哥。”
雍亲王颜色一变,旋即恢复了常态:“那宫女还说了些什么?”
“她问小阿哥排行第几。”
“你告诉她了?”
“没有!”四儿答说,“奴才问她:‘你问这个干吗?’小主子还挺不高兴的!”
“为什么?”
“小主子骂奴才,不准这个样子跟人说话!是教训奴才跟人不客气。”
“噢!”雍亲王看一看王成,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似的。
在片刻的沉默以外,王成开口了,他只提个头,好让话接下去,所以只问:“后来呢?”
“后来还是那宫女劝小主子别生气。”四儿答说,“其实也不是奴才对她不客气,不过随口问一句。”
“那么,”雍亲王问说,“你始终没有把小阿哥行几告诉她?”
“是!”
“小阿哥自己呢?”
“也没有说。打那儿就回狮子园来了。”四儿又说,“原就是奴才说了句:时候不早,今儿是回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那宫女才问小主子是雍亲王的什么人,奴才只答了句:‘你想呢?’别的话都没有说。”
“这话跟你先前所说的不一样!”王成追问,“到底让王爷听你哪一句?”
“刚才说的,一字不假。”
“回来以后呢?”雍亲王接着问,“小阿哥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小主子只说,那个宫女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那地方?奴才答说不知道。”
“小阿哥没有要你去打听?”
“没有!”
“你跟我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你可仔细了,倘有一字虚言,当心揭你的皮!”王成插进来说,“你再仔细想一想,有什么说得不对的,或者漏了的,趁早还可以改。”
“不用改!一点儿不错。”
“好!”雍亲王说,“王成,你把他带下去吧!”
于是,王成将四儿带到偏处,又郑重叮嘱他,此事不可跟任何人谈起,如果弘历再提到这件事,就回说不知道。
“倘或小主子还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一句话将王成问住了,同时也提醒了。回去跟雍亲王请示,主仆二人都觉得四儿不能再跟弘历,唯有另外派一个人去,才能看住弘历,不让他再跟生母见面。
原来弘历所遇见的,正是他的生母李金桂。她虽然生了个好儿子,雍亲王胤禛却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给她什么名号。帝王之家,留子弃母的悲剧多得很。李金桂能留下一条命来,还是靠皇帝的荫庇——雍亲王怕皇帝万一会问起,不敢做得太绝情。
不过,他实在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弘历作为是钮祜禄格格亲生的儿子,势必要把李金桂隔离开来,不能让他们母子见面。因此在修狮子园时,便由接替康敬福而为避暑山庄总管的何林一手经理,在狮子山迤西的松林深处,替她盖了那么几间平房,作为养老之处。按月衣食不缺,而且相当丰赡,只是不能离开那个地方。也难得有人会到了那里,因为不但道路曲折,房屋隐秘,而且何林也经常派人到那里去巡查,遇见乱闯的,必受呵斥,自然就没有人到那里去自讨没趣了。
王成衔命找到何林,拉到无人之处,方始道明来意。
“跟我们小阿哥的四儿,闯了个大祸,王爷要我来托你老,务必想个法子,封住了四儿的嘴。”他说,“我们小阿哥,可跟他亲娘对了面了。”
何林大吃一惊,“怎么会呢?”他问,“是四儿带去的?”
“那倒不是。主仆俩一先一后闯到了那里,金桂还只当是二十四阿哥,坏在四儿无意中道破了狮子园,金桂自然知道了!”
“这可麻烦了!”何林沉吟了一会儿,抬眼问道,“四儿的嘴,怎么封法?”
“无非教他从此再不会说话。”
“那——”何林面有难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柄。”
“一顿板子不就都行了吗?”
何林心想:“我何必来作这个孽。”便摇摇头说:“上一次万岁爷还吩咐,杖责可千万不能太重,倘有一顿板子打死了人的事,定必治罪。除非隆大人交代下来。”
找隆科多当然可以办成,不过王成不愿意这么做,为的是怕雍亲王嫌他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通。
“你老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王成哀恳着,“不然,我交不了账。”
“这样吧!”何林说道,“不是叫他不能说话吗?这一点,我替你办到就是。”
“怎么个办法。”
“自然是弄些药给他吃!”
王成明白了,是让四儿变成哑巴,可是他会写字啊!
“那可不能连手都给他砍掉。”
何林的脸色已经不大对了。王成心里明白,雍亲王平日讲究威仪,似乎一语不乱道,一步不乱走,但暗中做的事,却都是不能揭开的,一揭开丑不可言。所以何林心里看不起他,再说,这也是作孽的事。
其实,王成只猜对了三分之一。当年为了李金桂突然成孕,避暑山庄搞得天翻地覆。康敬福与何林费了好大的事,受了好大的罪,才把事情撕掳过去。康敬辐甚至因此而累出一场病来,未得永年。但雍亲王从无一句话的褒奖,令人灰心。
这是十一年以前的事,十一年来,为了照料李金桂,更不知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少心。而雍亲王并无分外的好处作为酬庸,更是件气人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何林可真忍不住了,“王爷、阿哥二十多位,每年总有一半随驾来的,”他说,“如果都像你们主子这么照应我们,那日子就不用过了!”
话风越发不妙,王成知趣,赔笑说道:“你也别发牢骚,怪来怪去,怪入错了行,伺候人少不得委屈一点儿。”
不道这句话说坏了,在何林是火上加油,顿时嗓子都粗了,“你这话好不通情理!”他很不客气地说,“你凭什么不准我发牢骚?我入这一行,莫非准得伺候四阿哥?真是笑话!”
王成受了一顿呵斥,只好赶紧退出。处置四儿之事,亦无结论。回想一想,心里当然觉得何林不顾同事之谊,十分可恶!再一思量,“公事”也还无法交代。踌躇了好一会儿,决定心一横,去告何林一状。
听完王成加枝添叶地说了何林许多坏话,雍亲王脸色铁青,但脾气无法发作,因为这是件不能宣扬的事。
由于受的是闷气,格外难受。他忍了又忍,终于说了一句:“好吧!让他等着,看我不把他脑袋拿下来!”
这话,王成不敢接口,只谈四儿的事,“请王爷示下,”他说,“是不是把四儿连夜送回京去,关起来再说?”
雍亲王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不用!我自有道理。”
于是,随手写个柬帖,派何林送到隆科多那里。柬帖上说:有事相烦,请“舅舅”不管多晚,这一天务必得到狮子园来一趟。
隆科多果然来了。时已三更,直到皇帝归寝,方来践约。
他们相会之处是一座有回廊环绕的方亭,亭西是雍亲王的书斋,名为“乐山书屋”。这一带包括方亭在内,是狮子园中的禁区,除了极亲信的人以外,哪怕是他的侍姬,亦不能擅自闯入。隆科多每次来,亦总是在这一带晤面,为的是机密之语,不致外泄。
可是,这天的隆科多,犹不愿在此相谈,他说:“月色很好,咱们俩步月去。”
“咱们俩”二字,是个暗示,所以雍亲王命随从遥遥跟在后面,与隆科多走到一处旷场,方始停下。
“再看一看,有闲人没有?”隆科多两人背对背地旋过身来,视界广阔,一望无遗,哪里有什么闲人?于是两人拣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并排坐了下来。
“事情定局了。”隆科多说。
所谓“事情”,便是指定皇位继承人这件大事。雍亲王很沉着地问:“快昭告天下了?”
“不是!”隆科多说,“皇上亲笔写了朱谕,亲自锁在盒子里,预备一回京就搁在大内最高之处,到时候由顾命大臣遵谕行事!”
“噢!”雍亲王问,“朱谕上怎么写?”
“我没有看到朱谕。不过皇上告诉我了。”
“谁啊?”
“没有变动。”
明知皇储仍属于十四阿哥胤祯,雍亲王问都是多余的,却不能不问,问了又不能不痛心。在月色之下,他的脸苍白得可怕,连隆科多都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我非争不可!”雍亲王说,“我预备了多少年,皇上的抱负,我自信只有我最了解,也只有我才能把皇上的抱负发抒出来。”
隆科多对他的理想,并不太注意,关心的是那“争”。
“四阿哥!”他问,“你打算跟皇上明争?”
“不!”雍亲王说,“‘争’这个字用得不适当。”
“那么——”
“舅舅!”雍亲王突然说道,“如今关键全系在舅舅手里,只要舅舅肯帮我,我就可以如愿以偿。”
隆科多一惊,“我有那么大的作用吗?”他说,“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雍亲王说,“我也相信,舅舅一定会帮我,我一定会成功!”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要我怎么帮你?”
“我请舅舅无论如何设法,把那张朱谕弄出来看一看。”
“这——”隆科多说,“恐怕要看机会。”
“怎么呢?”
“如果皇上叫我去办这件事,我当然可以动手脚。”
“现在盒子在哪里?”
“皇上亲自锁在柜子里了。”
突然间,远处有人走近。雍亲王跟隆科多都住口注视。对方显然亦有警戒之心,不敢走近。于是雍亲王招招手,将那人招近了,才看出是王成。
“什么事?”雍亲王问。
“福晋着人来叫奴才请示,宵夜酒肴设在哪里?”
雍亲王尚未答言,隆科多已抢着开口:“今晚上月色很好,这里又凉快,就摆在这里好了。”
王成答应着走了。一转眼间,来了一行大小太监,总有十七八个,桌椅、餐具、食盒一齐送到。将活腿桌子支了起来,摆设停当,甥舅二人相对衔杯。王成又在上风点了一架驱除蚊蚋的艾索,那种特异的香味,将夏夜纳凉、小饮闲谈的悠闲情味,点缀得更浓郁了。
但表面如此,他俩的内心却适得其反!中断的话题未曾重续,雍亲王先将弘历无意间遇见生母的隐忧,向隆科多求教。
“这时候可出不得岔子!”隆科多说,“四阿哥,这件事可马虎不得,先要把孩子稳住。”
“关键在那个小奴才,能处置得干干净净,别的我有把握。”
“若说单为处置四儿,事情好办。”隆科多说,“我派人送他回京,一顿板子了账。”
“这样最好!不过也得派稳当的人。”
“有,有!”隆科多说,“你叫王成跟我的人接头就是。”
这个难题算是解消了。雍亲王道谢以后又问,“皇上的那道朱谕,除了舅舅以外,还有谁知道?母妃呢?”
“母妃”是指德妃,隆科多答说:“想来总告诉她了。”
“那么本人呢?”
“你是指十四阿哥?”隆科多紧接着说,“他在皇上万寿以后,回西边去以前就知道了。”
“噢!”雍亲王很注意地,“是皇上亲口告诉他的?”
“对了!”
“怎么说?”
“那可不知道了。”隆科多紧接着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看出来的。那天皇上召见十四阿哥,不叫大家进屋。我从窗外望进去,只见十四阿哥跪在炕床面前,听皇上教诲,好久才完,十四阿哥给皇上磕头。出来之后,十四阿哥握住我的手,想说什么不敢说,想笑不敢笑。我说:‘十四阿哥大喜!’他没有说话,只叫一声‘舅舅’,就放开手了。”
“我倒还不知道有这样的情形。”雍亲王惘惘地说。
“事在人为!”隆科多鼓励他说,“四阿哥,皇上也不是不能回心转意的。”
“怎么呢?”雍亲王很关切地问。
“皇上一再跟我说,择人唯贤。只要四阿哥做一两桩让皇上看重的事,说不定那道朱谕就会改写。”
雍亲王大为失望。隆科多的话,真为俗语所说的“乏茶叶”,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同时他也警觉到,隆科多心目中认为大位已定,必属胤祯,所以有这种无话找话的泛泛安慰之词!这是件很可虑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隆科多觉得泄气。
于是他说:“舅舅的话不错,事在人为!不过不能坐待皇上改变心思,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另外有办法,不过,任何办法不能没有舅舅,尤其是当步军统领的舅舅。”
“我当然站在你这边,不过,我怕我的步军统领当不长。”
雍亲王心里一跳,急急问道:“为什么当不长?”
“最近京里治安不好,皇上有点儿怪我,说不定会撤我这个差使。”
雍亲王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要紧,我来替舅舅找几个帮手,包管把京里的治安维持好。”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只要京里平静,皇上就撤我的差,我也要跟皇上争。”隆科多问道,“四阿哥,你要保荐给我的是什么人?”
“当然是奇才异能之士。”雍亲王不愿多说,把话岔了开去,“哪一天行围?”
“还不知道。”隆科多说,“我发现皇上的精神大不如前了。”
“那,那可得上紧些。”
这所谓“上紧”,自是指谋夺大位而言。隆科多便又问道:“四阿哥,你刚才说另外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还没有想停当,就这几天我要好好筹划。”
“好吧!等四阿哥筹划定了,再告诉我。”
“当然!第一个要告诉舅舅。”
隆科多点点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得走了。明天一大早就有事。”说着,站起身来。
雍亲王不便再留,起身相送,直等隆科多上了马,踏月而去,方始回到乐山书屋。整夜思索,大致把计划决定了。没有看到那个藏放朱谕的盒子及朱谕内容以前,还不能说自己的办法一定行得通。
为了四儿突然不见人影,弘历大为困惑。他有四名哈哈珠子,最亲近的除了四儿以外,是一个年龄最长,今年已十八岁的福庆。因此,他只有将他的困惑,向福庆去求解。
“送回京去了!”福庆答复他说,“为的是四儿犯了错。”
“他犯了什么错?”
“那就不知道了。”福庆说的是实话,王成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总有个缘故吧?”弘历吩咐他说,“你替我去打听。”
福庆只有去找王成,得到的答复是:“四儿手脚不干净。”
这是宫中最犯忌的事,弘历替四儿担忧。然而他是偷了什么东西呢?何以送京之前不让四儿跟他见一面?这些疑问,仍然是福庆所无法回答的,亦只能去问王成。
“我自己跟小主子去回。”王成这样说,因为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原来就要在弘历面前有番话说。
他说,四儿又是赌输了钱,偷了雍亲王一只白玉扳指去变钱,人赃俱获,所以送回京去处治。
“奴才本来跟四儿说,你伺候小主子一场,如今再不能见小主子的面了,应该去磕个头。哪知道四儿做贼心虚,不敢来见小主子的面,还说最好别让小主子知道。奴才觉得他这也是一番孝心,所以禀明王爷,把他打发走了。若非小主子追问,奴才还不敢告诉小主子。”
这番话入情入理,弘历的智慧再高,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何知人情险恶,自然信以为真。
“这回前去,当然是交内务府治罪。他这个罪名,还能活吗?”
当然是不能活了,不过取死之道,不在子虚乌有的偷玉扳指!王成为了安慰弘历,故意这样答说:“王爷已经交代了,这四儿伺候小主子读书有功。再说也很知道愧悔,能饶他一条命,就饶他吧!看样子,死罪可免,不过活罪总难逃了!”
“会有什么罪名呢?”
“至少也得发到‘辛者库’。”
“辛者库”是被罪入官,充作奴隶的集中之地。皇八子胤禩的生母,即出于辛者库。弘历有一次便受“母亲”教导:“回头你八叔要来,别提什么辛者库的话。”因为那时他正在询问什么叫辛者库,所以钮祜禄格格有此叮嘱,而在弘历,印象就格外深刻了。
“噢,有件事,我将跟小主子回。”王成喜滋滋地说,“小主子不是爱那四川马吗?奴才回明王爷,已经另外找了匹马,跟内务府兑换过来了。”
“噢,”弘历喜逐颜开,“马在哪儿啊?”
“在咱们自己园子里的马号里喂着呢!不过,王爷说了,功课要紧。定规下来:逢三、六、九的日子才能让小主子骑着去玩。明天逢九,就能骑了。”
“好,”弘历说道,“明天我还得骑着马去吃汤圆。”
一听这话,王成又惊又喜。惊的是果然不能忘情李金桂的汤圆;喜的是布置好了一套花样,正不知如何才能施展,此刻,可有了极好的机会了。
于是,他平静地问:“小主子是到哪儿去吃汤圆啊?”
“喏,山那面的松林里。”
“山那面松林里?”王成微吃一惊似的,“小主子你跟奴才说详细一点儿。”
“怎么?”弘历觉得他的神色有异,“有什么不对吗?”
“现在还不知道呢!小主子,你请快点儿说吧!”
弘历便定定神,将那天的情形回想了一遍,从容不迫地细讲了一遍。一面讲,一面看王成的脸色,他不断地眨眼,颇有惊惶不定的神色。
“糟了!小主子。”王成等他讲完,大为摇头,“也还算运气,就不知道过了病没有?这可怎么办呢?”
弘历大吃一惊:“王成,你说什么?”
“小主子遇见的那宫女是个疯子!不犯病跟好人一样,犯了病是武疯,拿刀动杖,见人就砍。小主子都亏得那天她不曾犯病!不过,吃了她的汤圆可坏了!”
“怎么呢?”
“现在没法儿跟小主子细说。”王成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这样,奴才立刻送小主子回园,请示王爷,看是怎么个办法。”
弘历可真大惑不解了!不过吃了几个汤圆,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非——弘历突然想到,当年随年羹尧进京述职的随从,所带来的有关西南放蛊的传说,莫非那汤圆中也有蛊毒?
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得大起恐慌,自然而然地听从王成的摆布了。
王成有王成的想法,因为跟弘历一起在万壑松风读书的,还有几个弘历的小叔叔:比弘历大五岁的二十阿哥胤祎;与弘历同年的二十一阿哥胤禧与二十二阿哥胤祐;比弘历小两岁的二十三阿哥胤祈。他如果在那里玩花样,一定会引起极大的惊扰,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所以施此调虎离山之计,将弘历带回狮子园,才告诉他,何以吃了那几枚汤圆,事便坏了。
“那疯子有麻风病,治好了,可是没有断根。麻风病最容易过人,小主子吃了她做的汤圆,说不定就染了她的毒。这件事,”王成说道,“奴才现在想想,还不能让王爷知道。不然要挨骂!”
弘历虽有成人之度,此时却露了孺子的本色,怕染上了麻风病,又怕父亲责备,又急又怕,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
“别急,别急!”王成急忙安慰他说,“等奴才来想法子。”
雍亲王府有个管账的,姓杨,精擅岐黄,王府中上上下下,有了病都请他看,所以皆称他“杨先生”而不称名。王成是早就跟杨先生说通了的,此时所谓“想法子”便是将杨先生请来商量。
“这个病,如果染上了,可麻烦!亦可以说,一辈子就完了。幸而发觉得早。”杨先生问道,“有几天了?”
弘历想了一下答说:“是五天以前的事。”
“不出几天,还有法子好想!等我来仔细瞧一瞧。”
于是先看脸色,再看眼睛。看完手臂还不算,又让弘历脱光衣服,躺在凉床上,全身上下,细细看遍,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病毒是染了,染得不重,只要好好泄一泄,将那点儿毒泻干净了,可保永无后患。”
听此一说,弘历心上一块石头,方始移去。“杨先生,”他问,“怎么泻法?”
“自然是吃泻药。要连泻三天,这三天之中,只能喝水,最多喝点儿米汤,不能吃别的东西,不然病毒泻不干净。”
于是杨先生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是泻剂,以滑肠为主,只要吃了食物,很快地即有便意。一张是补剂,怕他泄泻太甚,会伤身体,所以预作弥补之计。
等那服泻剂一服下去,隔不了多久,弘历的肚子便疼了,而且声如雷鸣,这一泻,泻得他浑身乏力,只有静静地躺着。王成亲自看守,除了米汤与清茶以外,什么食物都不准他吃。
十二岁的孩子,正在发育的时候,饭量特佳,一顿不吃尚且过不得,何况整天?到晚来饿得头昏眼花,向王成说道:“实在不行了!非吃不可。”
“不能吃!”王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杨先生一再关照的。”
弘历无法,只有忍耐。饿得睡不着,只是在想吃食。奇怪的是,平时讨厌的东西,此时却都想了起来,渴望能弄来尝一尝,自己都不明白,好恶之心,何以突然会改变?
这样到了半夜里,饿得简直要发疯了。悄悄起床,哪知脚刚着地,陪他在一屋睡的王成就醒了。
“小主子要干什么?”
“不行!我心里发慌,仿佛天要坍下来似的。”
王成看他满头虚汗,知道他支持不下去了,点点头说:“喝点儿米汤吧!”
“米汤,米汤!”弘历咆哮着说,“米汤管什么用?”
话还未说完,一头栽在地上。原来他虚弱得中气都不足了,一股怒火撑持着,勉强发了脾气,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天旋地转,不由得立脚不住。
王成赶紧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榻上,但叫人拿来的仍是米汤。慰情聊胜于无,弘历一气喝了两大碗,肚子胀得不得了。不多片刻,腹中声响,又是一场水泻。
看看折腾得他够了,王成问他:“小主子,你还要去吃汤圆不要?”
弘历饿得说不动话,只是摇头。
“好吧!请杨先生来看看,如果毒泻干净了,就弄东西吃。”
杨先生私下问了王成,也认为这场教训,足以吓阻他再往松林里去胡闯,便假意说是毒已泻净,替他开了一张健脾开胃的方子,并又关照,开始进食时,切不可过饱。
“小主子!”王成神色惴惴地说,“如今麻风毒是不要紧了,身子养几天就可以复原。不过,这件事给王爷知道了,仍旧是不得了的事。”
“我也正要跟你商量。王成,”弘历极坚决地命令,“你非得给我瞒着不可!”
“奴才倒愿意替小主子瞒着,就怕小主子自己说了出去。那时候,奴才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绝不会!”弘历斩钉截铁地。
“真的不会?”
“你好啰唆!”弘历有些不耐烦了,“这又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跟人去说干什么?”
这下算是将弘历彻底收服了,既不怕他再去找汤圆吃,也不怕他会泄露曾有此遭遇。胤禛接得王成的报告,颇为满意,从此让他参与了更高的机密,但并非最高的机密。
最高的机密,是连隆科多都不知道的,只是胤禛自己在肚子里打主意。
他最关心的便是那张传位给胤祯的朱谕。几次跟隆科多说,务必要想法子偷出来看一看。可是,隆科多没有机会。
“要说偷到这里来给四阿哥看,这件事太危险。”于是,隆科多说,“照我看,四阿哥也犯不着这么做,万一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胤禛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曾经考虑过,只要让隆科多看一看,也是一样。只怕隆科多未曾看清,传述不确,误了大事。如今说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那么,舅舅能不能找个机会,看它一下呢?”
“这倒可以想法子。”
“那好!准定请舅舅看了来告诉我,不过,”胤禛加强了语气说,“务必请看清楚,只字不能错。”
“这一点儿记性我还有。”
隔了四天,隆科多兴冲冲地来了。一看他的脸色,胤禛便知所谋有成。请到乐山书屋,亲自关紧门窗,才动问究竟。
“朱谕是这么写的。”隆科多蘸着茶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了抹去,一共是十个字:“传位十四阿哥胤禎。钦此。”
胤禛又惊又喜地问:“就这十个字?”
“还有年月日,是‘康熙六十一年六月初二御笔’,共十二个字。”
“这可是太巧了!”胤禛笑道,“真正天从人愿。”
“噢!是吗?”
隆科多又高兴又疑惑,而疑惑毕竟多于高兴,所以怔怔地望着胤禛,说不下去了。
“舅舅,”胤禛问说,“不曾看错一个字?”
“不曾看错。”
“十四阿哥上面,可有一个‘第’字?”
隆科多想了一下,断然答说:“没有。”
“那么,舅舅请看!”
胤禛将“传位十四阿哥胤禎钦此”十个字写下来,在“十”加一横,一竖往上一钩,变成一个“于”字。
这一下立刻变成“传位于四阿哥”,真是巧不可偕。然而“胤禎”之“禎”又怎么办?
隆科多刚想发问,胤禛已经开口了:“‘禎’字笔画少,我这个‘禛’字笔画多。”他说,“以少改多,一点儿不难。”
说着,又动起笔来,将“貞”上一小画出头,最下面再加上一画,使得“貞”之下的两撇,变成一个“大”字,“禎”就变成“禛”了。
“妙极!真妙极了!”隆科多极高兴地说。
还有妙的!胤禛心里在想,果然所谋得遂,不但夺了胤祯的皇位,还要夺他的名字。祯、禛同音,丝毫无异,一旦做了皇帝,援用避音讳之例,可以命胤祯改名,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避书写之讳。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缺笔。皇帝御名“玄烨”,“玄”字便写作“”。自己胤禛的禛字,缺笔便可写成“禎”字,不是传位于“胤禎”吗?一点儿不错。这一下,是连历史都骗过了。
当然,他这个想法是不会告诉隆科多的,只是告诉他,如何移花接木。
“如说假写一张朱谕,把真的换了出来,是绝对不行的事。万一皇上要取出来检点一下,不是要拆穿了?”
“万万不可!”隆科多说,“那可是你不能开玩笑的事!”
“然则,只有临时动手脚!”
“谁来动?”
“自然是舅舅。”胤禛说道,“这事并不难。多练习几次就行了。来,来,舅舅试试看。”
胤禛用朱笔照原样写一遍,隆科多便照他的话试。第一遍不理想,第二遍字是改对了,朱色有浓淡。直到第三遍才改得符合要求。
胤禛看了一遍说:“舅舅你自己看,可是天衣无缝?”
隆科多自己也很满意。可是学得再像,改得再好,有何用处?
几乎经过整夜的研究,假设了“出大事”——皇帝驾崩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才做了决定。事实上只是说服了隆科多,而且隆科多亦只是勉强应承而已。
因为到那时候要找到一个将朱谕改过,再宣示于众的机会很难。第一,这必须是皇帝已死之后,才有机会。如果皇帝在弥留之际,吩咐开读朱谕,则纵有改动的机会,亦无所施其技。否则,皇帝先就看出来了。
其次,皇帝“大渐”时,自然诸王侍立,等着送终,而大家心目中所想的一件事是:究竟是不是十四阿哥接位?所以在隆科多开读朱谕时,必然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何能有机会加以改动?
因此“十”字改“于”,“禎”字改“禛”,虽说天从人愿,巧不可言,但隆科多认为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唯一可能成功的情况是,皇帝驾崩时,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末命”,然后拿出改过的朱谕示众,死无对证,没有人能说它出于伪造。而这一情况,是太不可能出现了。
由热河回京后,皇帝复于十月廿一日驾临南苑行围。到十一月初,由于受寒的缘故,圣躬不豫,于是回驾至海淀的畅春园养病。
这一次的病势很不好,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觉得衰老了。过去皇帝从未将生病视作一件严重之事,常是一面服药,一面处理政务,在病榻前召见大臣,而这一次却大为不同,精神萎靡,倦怠的神色,一直浮现在脸上。
因此,几件大事,他都命年纪较长的皇子代劳,第一件是批阅奏章,命皇三子诚亲王胤祉替代。这等于太子监国,是因为皇长子胤禔、废太子胤礽,均在幽禁之中,胤祉最长的缘故。
第二件是冬至南郊大典,皇帝命皇四子雍亲王胤禛恭代。这是照例要斋戒的,住在斋所要好几天不能自由行动。
当此紧要关头,忽然有这样一个差使,胤禛大为焦急,只好假意上奏,说圣躬违和,恳求侍奉左右。
皇帝不许,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亲任,特命尔恭代斋戒大典,必须诚敬严恪,尔为朕虔诚展祀可也。”
第三件是致祭孝东陵,特派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前往。孝东陵在世祖孝陵之东,葬的是皇帝的继母孝惠章皇后。皇帝天性纯孝,虽为继母,视为亲娘,奉养到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方始驾崩,第二年四月下葬,至今不过四年。皇帝是听说孝东陵的工程微有缺陷,特命胤祺趁冬至扫墓致祭,细加察看。胤祺此行亦很不放心,因为除了皇帝以外,他的生母宜妃郭络罗氏亦在病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御前侍卫阿达色,星夜驰往西北军前,立召大将军胤祯回京。显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所以召回胤祯,以备继位。
到得十一月初十,御医悄悄向隆科多报告皇帝的病,已无可救药,年迈体弱,随时可能宾天。这些话在隆科多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与胤禛所商定的密谋,是不是付诸实行,此刻到了必须作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如果要实行,目前的时机很好。封存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铁盒,皇帝已命侍卫取了来,就放在御榻枕边。侍疾的皇子都曾见过,也都知道,内中所贮,是诏示大命所归的朱谕。因此,一旦宣谕,无人会觉得突如其来。
其次,侍疾的常是隆科多一个人,要下手机会是太好了。可是这件事做起来虽不难,自己却还嫌胆量不足。他很想跟胤禛商量,无奈其人在斋所,虽然每天派侍卫来向皇帝请安,却绝不能托此人传递密信。
这样踌躇不决地考虑到十一月十三,他通前彻后地想遍,认为这件事做了并无后患,终于下了不可再改的决心。
“你回去跟王爷说!”隆科多告诉胤禛的侍卫,“皇上的病情不好,请王爷随时预备奉召来送终。”
这天傍晚,御医请脉以后,向侍候在寝宫以外的各位皇子说:“皇上的大限到了,不是今天的后半夜,就是明天上午,一定会起变化。”
于是隆科多向皇八子胤禩说道:“八阿哥,我看该召三阿哥、四阿哥到园里来。如何?”
“应该!”
隆科多即刻派人分头去召请。诚亲王在大内,路途较近,首先到达;雍亲王远在南城天坛,一时还到不了。
“皇上此刻睡着!”隆科多看一看表说。
说着,复又返身入内。诚亲王胤祉跟他的几个弟弟,都不敢跟了进去。因为清朝开国之际父子叔侄兄弟之间的伦常剧变,不一而足。康熙三十八年,废太子曾有窥伺父皇行幄,意求不测的逆谋。皇长子心地糊涂,皇八子居心叵测,因而皇帝宁愿将一己的安全托诸异姓至戚,对亲生之子防范极严,像寝宫这种重地,错走一步,便有大祸。所以不奉召唤,绝不敢擅自入殿。
皇帝醒过来了,精神仍然委顿异常,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了?”
“酉末戌初。”隆科多刚说完,小金钟就响了,一共打了九下。
“今儿几时啊?”
“十一月十三。”隆科多说,“御医说了,一交了大节气,皇上就会一天好似一天,年下一定可以康复。”
皇帝微露笑容,显然感觉欣慰。“西边的人去了几天了?”他又问。
“初十去的,三天。”
“年里怕来不及了。”
隆科多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大将军胤祯在年里赶不回来。这是一定的,来去绝不能这么快。想了一下答说:“反正迟回来、早回来都不生关系,皇上不必因此烦心。”
“我不烦,反正已经安排好了。”皇帝一面说,一面将眼睛复又闭上。
“是!”隆科多答应着,发现眼前只有他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然后皇帝的眼睛又闭上了,瞑目如死。隆科多很小心地伸手到他鼻孔前面试探,几乎觉察不出呼吸。
这使得隆科多又记起御医的话:“皇上虚弱极了,保不定睡着睡着就咽了气。书上所说的‘无疾而终’就是这个样子。论起来也是一种福分。”果然如此,驾崩不一定由自己发现,倘或“大事”出在正好自己离开时,岂不一切都措手不及?
就这样在考虑时,发觉皇帝脸色突变,喉头呼噜呼噜地响,这是在“上痰”了!一口气接不上,就会撒手尘寰。隆科多心里有些乱,急切间拿不定主意,或者说是拿不出主意——不知道该干什么。
皇帝倏然张眼,很吃力地说了一个字:“来!”
“奴才在这里。”隆科多走到床前,还有两名太监也上来伺候。
皇帝挣扎着伸手到枕头下面去摸索,有个最贴身的太监梁英便问:“取钥匙?”
皇帝以目示意,手也不动了。于是梁英为他从枕头下面将钥匙找了出来。皇帝指一指,示意交给隆科多。
“倘或我不行了,”皇帝断断续续地说,“这里有交代!”他将头侧过去,看着放在里床的小铁盒。
“是!”隆科多跪下来,极认真地答说,“奴才必遵旨意办事。”皇帝点点头,表示满意,又将双眼合上。不一会儿,闭着的嘴唇慢慢张开,微微歪向一边,这表示皇帝已经入梦,所以肌肉失去控制。
隆科多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极好的机会,随即轻声说道:“皇上睡着了,千万别出声,皇上难得睡一觉。”接着挥一挥手。
于是梁英跟另一名太监蹑足退了出去。隆科多很快地,也很谨慎地,将铁盒提了过来,转入套间。那是他侍疾所住之处,自然有书桌,由于承旨代批奏折,所以也有朱笔。
回头看清楚了没有人,他很快地将铁盒打开,极力保持镇静地篡改了那张朱谕,正要放回铁盒时,听得门上剥啄两响。
声音虽轻,而在隆科多如闻当头霹雳,吓得一哆嗦,急急回头看时,是梁英在叩门。
行迹已在败露的边缘,隆科多必须弥补。眼风扫处,看清楚朱砚的盖子已经合上,朱笔亦已加上笔套,不觉放了一大半的心,篡改并无证据,事情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定定神问:“什么事?”
“皇上似乎不大好!”
“怎么?”
“似乎没有鼻息了!”
隆科多大惊与大喜交并,但看到手中的朱谕,想起偷窥密件这一节需要掩饰,转念又想,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需要梁英作证,最好加以笼络。
“你看,”他说,“皇上传位给四阿哥!”他把朱谕交给梁英,“你听见的,皇上交代,照朱谕行事。这是极要紧的东西,我交给你收着。如果出了大事,你什么事也不用管,只看着这道朱谕!”
这是拿梁英当自己人看待,托以重任。梁英却因皇帝似已驾崩,而接位之人大出意外,这双重的刺激,使得他瞠然不知所答。
隆科多突然警觉,“不行!”他从梁英手中收回朱谕,放入铁盒,将锁捏上,收回钥匙,再拿铁盒塞入梁英怀中,“你捧好了!”
因为这张朱谕关乎天下,自有载籍以来,可能没有比这张三寸宽七寸多长的纸更重要的文件,万一梁英失落毁坏,便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所以必得收在铁盒里才能放心。
于是匆匆走向外间,只见已有好几个太监在垂泪了。隆科多不暇多问,直奔御榻,伸手便去探鼻息,毫无感觉,再张开眼皮来看,瞳仁已经散了。
想起君臣之义,至戚之情,隆科多自然也很伤心,不过方寸未乱,大声喊道:“梁英。”
梁英应声而至,直觉地将铁盒捧上。隆科多开了盒子,取出那道朱谕,径自向外走去。
走到殿门,顿一顿足放声大哭。这有个名目,叫作“躃踊”,是抢天呼地般举哀。太监们自然跟着他同样行动。殿里殿外,顿时哭声震天了。
诚亲王胤祉以下诸皇子,无不大惊失色,天性比较淳厚的皇七子淳亲王胤祐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胤祉的声音都变了。
“皇上、皇上驾崩了!”隆科多哽咽着说。
于是胤祉直往里奔,他的弟弟们一齐跟着,进了寝宫,扑倒在御榻前,号啕大哭。
“各位阿哥,请节哀,勉襄大事。”
“嗬,嗬!”胤祉哭着点头。
“舅舅!”胤禩问道,“大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总得出了年。”
“这怎么办呢?”胤禩顿着足显得极为难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阿哥,”隆科多装得困惑异常,“请再说一遍。”
“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隆科多将朱谕一扬,“皇上遗诏传位于四阿哥!”
“什么?”所有的皇子,不约而同地问。
那种惊语、疑想、诘责,形形色色,表情不同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落在隆科多脸上,令人难以消受,可是隆科多知道,此时若露丝毫退缩的神色,可能就会全功尽弃。因而尽力保持平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遗诏在此,请各位阿哥看明。”
胤禩一伸手就去接,隆科多却不给他,往里一夺,意露戒备,表示胤禩失礼。
“请各位阿哥跪接遗诏。”
这一下提醒了大家,纷纷下跪。隆科多才将朱谕交到胤祉手里。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灯!”
梁英便捧了一盏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烛台过来,站在胤祉旁边,他看过了交给胤禩。
胤禩就着灯细看,怎么样也指不出与大行皇帝笔迹有不同之处,只得默默地交给胤祐。
就这时,听得有人哭着进来,大家转脸去望,正是雍亲王胤禛,望见御榻,便跪了下去,双手捂脸,好久没有声音,然后“哇”的一声,响亮非凡。就像两三岁的孩子,骤遇惊痛,一时气闭住了,必得好一会儿才能哭出声来一样。
他这一哭引发了其他儿子刚停的哭声。但所哭的原因,并不一样,有的是伤心自己继承落空——虽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晓,毕竟还有万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阴险,心狭手毒,从今怕难有好日子过;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问,兄弟束甲相攻之祸,恐不可免!
就这样哭,没有一个愿意说话,因为一开口,局面马上就有绝大的变化。只要对四阿哥一称“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从诚亲王以下,谁也不愿作此尊称。
于是隆科多打开了僵局,站起身来,疾趋数步,到得雍亲王面前跪下,口中说道:“皇上请节哀顺变,以国为重!”
这“皇上”二字,撞击在雍亲王心上,实在承受不住!莫非是梦?这梦可是来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浑身三万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万六千条绳子,轻飘飘地将他吊上天空。然后,那三万六千条绳子似乎一齐断裂,将他吓得魂飞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太监们都奔上来了,扶的扶、喊的喊,还有人掐人中,灌热茶,一阵折腾,让雍亲王悠悠醒转。而在这乱哄哄的当儿,皇八子胤禩,已悄悄将诚亲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谈去了。
“三哥!”胤禩说道,“你看这件事怎么样?”
胤祉使劲晃一晃脑袋,握拳在额上轻轻捶了几下答说:“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
“疑问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宾天,弥留之时,何以不召大家送终;第二,遗诏的笔迹虽不假,隆科多为什么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开铁盒?”胤禩又说,“倘或他把这张遗诏毁了,如今怎么办?岂不天下大乱了吗?”
“是呀!这些疑问,都得有个明白交代才好!”
“对的。现在得要隆科多把这两点解释明白。如果不够明白,我们不能承认有这么一位嗣皇帝。”
诚亲王胤祉同意他的办法,立即派人将隆科多请了出来,由胤禩很率直地提出质询。
“是的!我可以解释。”隆科多已经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是在睡梦中驾崩的,御医早就说过,皇上可能有这样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让我即刻开铁盒,遵遗诏行事。这话,梁英也听见的。”
“何以皇上一驾崩,命你首先开铁盒?这是什么意思?”胤禩紧接着说,“付托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应该命重臣共同开读遗诏。舅舅,你说是吗?”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过,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来了,皇上因为我管着步军统领的差使,所以首先要让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继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护新君。”
这个理由似乎牵强,但却驳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语气从容,不似作伪的样子,越发使人莫测高深了。
“两位阿哥,” 隆科多乘机说道,“皇上宾天,四海震动,如今新君嗣位,应该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迟疑不得。否则于国家不利,皇上在天之灵,亦会不安。”
“君臣的名分当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禩答说,“请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隆科多无话可说,答应着重又进殿。诚亲王胤祉便说:“事情似乎没法子了!”
“不!这时候非弄个清楚不可。”胤禩当即吩咐,“传这里的总管来!”
这里的总管是由梁英代理,听得传唤,便向隆科多请示进止。
“照道理说,八阿哥无权传唤。不过此刻不是讲这些礼节的时候,你多带几个人去!看八阿哥问些什么,你照实说好了。”
“是!”
“可是,你千万记住,是皇上驾崩以后,我才遵遗命开铁盒的。你懂吗?”
梁英想了一下答说:“懂!”
“真的懂?”
“是!”
“好!”隆科多说,“你明天就真授,实任这里的总管。”
梁英答应着,挑了几个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实的太监带了去。
向两位皇子行过了礼,只听胤禩说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时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过皇上。”
“什么?”听得胤禩声色俱厉地断喝,梁英才发觉自己是误会了,急忙说道:“八阿哥是问驾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时候,就在皇上跟前当差,二十五年了。”
“那么,你总听说过,皇上要传位给哪位阿哥。”胤禩紧接着解释,“我不是说,皇上告诉过你,要传位给谁,是你总听人说过?”
“是!”梁英答说,“有人说,西边的十四阿哥,早让皇上看中了。”
胤禩点点头,对他的答语,表示满意。“皇上是什么时候驾崩的?”他问。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着,奴才走过去一看,似乎神气不对,请隆大人来看,才知道咽气了。”
“那时候隆大人在什么地方?”
“在里头套间。”
“在干什么?”
梁英知道这句话很要紧,一说实情,便露破绽,他想了一会儿,歉意地答说:“奴才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胤禩皱着眉说,“怎么会呢?”
“那时奴才只想着皇上,心里在说:别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么都顾不到了。”
诚亲王胤祉比较忠厚,插嘴说道:“这也是实情。”
“好!你再说!”胤祉接着问,“隆大人来了以后怎么样?”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脸色就变了。”
“然后呢?”
“然后就开铁盒,看皇上的朱谕。看完了隆大人对奴才说:是传位给雍亲王。说完,隆大人将朱谕又放回铁盒,叫奴才小心捧好。紧接着就出殿来了。”
照此情况,似乎没有毛病。但先开铁盒一节,总觉可疑,胤禩想了一下又问:“皇上在睡着以前,有什么话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禩精神一振,“不说皇上交代隆大人,万一出了大事,首先打开铁盒来看吗?”
“噢,是这话!”梁英很机警,“有的。”
“当时皇上怎么交代?”诚亲王胤祉问说。
“皇上那时候已不大能动了。”梁英一面回忆,一面回答,话说得很慢,“手伸到枕头下面掏摸,奴才帮皇上把铁盒的钥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里。挥挥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远了。皇上的声音很低,奴才听不清楚。不过皇上一直指铁盒给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这话就不对了!”胤禩指出矛盾,“你一会儿说听见皇上交代,一旦驾崩,让隆大人先开铁盒;一会儿又说皇上的声音低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英心里有数,他刚才那段话,不尽不实;但他也很聪明,深知越描越黑,话中的漏洞怎么样也不能补得天衣无缝,因而索性认错,“奴才记不太清楚了。皆因当时皇上病势沉重,交代后事,奴才只想着皇上平时的恩典,精神都有点儿恍惚了。不过!”他加重了语气说,“钥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头下面找到,皇上交给隆大人。还有,皇上一直指铁盒给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记得,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他这么一说,胤禩反倒无法再往下问了。挥一挥手,把他打发走了,问胤祉的态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说,“照我看其事可疑。”
“可是抓不住他的证据。再说,皇上将铁盒交给舅舅这件事,确是有的。不过——”胤祉非常为难地说,“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
“不见得!把老九找来,商量商量看。”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贝子胤禟。他是胤禩的死党,所以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八哥怎么说,怎么好!”
“我是想请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吗?”
“能不能拖着,先不见礼,慢慢儿再想法子?”
“你这个主意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来。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禩心里在想,如果不承认胤禛,就得用胤祯来抵制;倘或能够将胤禛跟隆科多抓起来,由胤祉领头,说奉皇考遗命,传位于十四阿哥。一面派专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权,亦无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禛跟隆科多抓起来?守卫畅春园的副将,归步军统领隆科多指挥,他会听胤祉的命令吗?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个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筹莫展之感。
“今天是输了!”胤禩终于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但犹如垂死的挣扎一般,突然变得很有力量,“可是,还有扳本的机会!老九,你趁往西边路上还没有封禁之前,赶紧派人去接头,只要那里一起兵,我们在里头自会响应。”
胤禟对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稣教的牧师颇有往还,研究出几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种名为“套格”,宜于简单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论写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来,平淡无奇,毫无破绽,暗地里将要紧的字眼,嵌在中间,犹如科场作弊的关节一样,对方只须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显现,即是要说的话。当然,套格有很多种,一一编号,该用哪一套格,事先约定,或者临时暗示,皆无不可。
另外一种是用外国字拼音,译成满洲话,哪一个罗马字跟满洲话的某一个字“对音”,自有一套很详细的规定。这个法子比较复杂,非学得纯熟了,无法运用。好处是可以说得详细,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传达一句简单的话。
当时胤禟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将这夜所发生的大事,先写成满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罗马字,派亲信侍卫,即夜飞递。
在彼此僵持的情势之下,胤禛在经过极度的震动之后,心神略定。像此刻的情形,他平时亦曾设想过,并不算意外,他认为最好的应付办法是,以不变驭万变。不变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所以并不催促他的兄弟来行君臣之礼,只命隆科多传谕各处: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遗诏,已接掌大位。于是畅春园奔走相告,都知道雍亲王成了皇帝。虽然都不免有惊异之感,但已收到先声夺人的功效,胤禩顿感孤立了。
“不能不认输了!”诚亲王胤祉说,“老四向来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不能不防他。”
胤禩叹口气,很吃力地说:“那,三哥带头吧!”
于是皇子们都排好了班,胤祉将隆科多找来问道:“我们该怎么行礼?”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贺!吉服道贺以后,马上就可以摘缨子办大事了。”
这话是“绵里针”,十分厉害。因为朝贺穿吉服,而遇有大丧,闻讯之初就得将帽子上的红缨摘除,然后遵礼成服,如今因为未曾朝贺,便不能换丧服,岂非不孝?
因此,不容胤祉再犹豫了!率领诸弟入殿,隆科多已将胤禛扶入宝座,受了兄弟们的大礼。胤禩一腔怨气不出,站起身来,摘下帽子,使劲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嗣皇帝勃然变色,但随即恢复常态,口中喊道:“诚亲王!”
“臣在!”胤祉勉强答应。
“皇考大事,派别人我不放心,你在这里护灵。”
“是!”
于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将兄弟们东一个、西一个地隔离起来。最后传召大学士马齐。
马齐原是拥立胤禩的,扈跸在畅春园,对皇帝的病势颇为忧虑,却料不到驾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为君。此时听得宣召,不免惴惴,入殿行了大礼,屏息待命。
“皇考弃天下而上宾,我方寸已乱。不过国政不可一日废弛,我派你为总理大臣!”
马齐没有想到膺此重任,当即答道:“奴才资质庸愚,并已年迈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难荷艰巨。”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担放在你一个人身上。”嗣皇帝说,“我一共派四个总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
“十三阿哥?”马齐说道,“还在宗人府。”
“十三阿哥遭人诬陷,围禁高墙。皇考几次向我道及,说此事处置得过分严厉,微窥圣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开释。谁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体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说到这里,喊一声,“舅舅!”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应。
“派人传我的旨意,立即释放十三阿哥,护送到园里来,让他瞻仰遗容。”
“是!”隆科多答应着,退了出去。
于是嗣皇帝向马齐降旨:第一,拟呈治丧大臣名单;第二,深恐人心浮动,有小人乘机造谣生事,应严格禁止人员走动;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遗体入大内乾清宫,立刻开始预备。
马齐答应着,自去召集从人,分头办事,其时已经在丑末寅初了。
其时深宫已经得到消息,但语焉不详,只微闻皇帝驾崩。消息是隔着宫门传进来的,只能听听,无法究诘。在病中的宜妃,对此格外关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听详情。
等她一到,已有好几位妃嫔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却是趋炎附势,以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贵,立即成为太后,便好首先朝贺。
但是消息沉沉,连皇帝究竟是弥留还是宾天,亦无法求证。正个个愁闷之际,见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望,因为深宫之中,公认宜妃最能干,常有他人不知的新闻,在宜妃口中,可以原原本本得知详情。这时都期待着她会带来确实信息,所以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你身子不爽,这么冷的天,也跑了来!”德妃体贴地亲自上前迎接,“来,快来烤烤火。”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满了人,便有人自动让出很大的一块地方来容纳宜妃的软榻。还未安置停当,她便问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是啊!”德妃忧形于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们也没有准信儿!”宜妃说道,“这不是回事,非打听确实不可。我看事贵从权,开了内右门到内奏事处去问问吧!”
“是啊!”勤妃陈氏说道,“皇贵妃在畅春园,这里就数德姐姐的位分最高。”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说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势,而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所以不肯这么做。此刻依旧保持沉默。
“你不肯做主,我做主,皇上怪下来,我受责备。这是什么时候,还能照平时那套规矩办事?”
于是由宜妃传谕,派德妃宫中的首领太监到内右门跟护军交涉。不久这个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泪流满面。
“万岁爷去了!”
听得这一句,立刻哭声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问:“是传位给哪位阿哥?”
“听说名字里有个‘真’字声音的阿哥。”
“那当然是十四阿哥!你们大家静一静,”宜妃拭一拭泪,大声说道,“十四阿哥当了皇上了。”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礼,德妃却越发哭得伤心,以致场面乱得很厉害,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感情的激烈震荡之中,脑筋比较清醒的,仍只有宜妃,她很用心地细想了一下,觉得眼前的疑问,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须立刻加以澄清。于是决定向德妃提出一个建议。
“德姊,”她说,“我看必得找切切实实的人来,切切实实地问一问。”
“是啊!可是,谁是切切实实的人?没有到畅春园,又怎么能切切实实地说出究竟来?”
“不有值班的阿哥吗?”宜妃派宫女去问总管太监,“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答复是十七阿哥胤礼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决定召十七阿哥来说话。
这就破了两个例,第一是深夜开宫门,第二是深夜传召成年的皇子入后宫。第一个例破了还不要紧,而且事实上也已经破了,第二个例在宫中悬为厉禁,所以德妃有些委决不下。
“怕什么?”宜妃说道,“都上了五十岁的人了,还避什么嫌疑?而况,这时候还讲什么嫌疑?”
德妃想想话也不错。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地,让年轻些的妃嫔避开,方始派太监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礼。
过得好一会儿工夫,天都快亮了,仍无确实消息,宜妃越觉可疑,而且有些担心了。
“皇上驾崩这样的大事,何以不来报?德姊,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我也正纳闷。报丧,报丧,应该赶紧来报,好让大家去奔丧。”
宜妃有句话想了又想,终于说了出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德妃惊惶地问,“你说会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
一言未毕,太监在传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一声接一声地越来越近,终于看到胤礼出现在殿门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个头,然后肃然垂手,站在门外,静候发落。
“十七阿哥!”德妃问道,“你在外面听见了一些什么?”
“说,说皇上驾崩了!”胤礼回答,脸上有着焦灼不安的神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德妃说,“你得赶紧去打听。”
“是!”胤礼答说,“我想亲自到畅春园去一趟。”
“对!这样最好!你赶紧去吧!”
于是胤礼辞出深宫,随即带领侍卫,上马径奔海淀。一到西直门大街,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马,看仪从之盛,便知来者身份尊贵,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畅春园而来。因此胤礼勒住了马,命侍卫上前问讯。
对方亦是同样的想法,不过派出来接头的是一名护军佐领,马头相并,侍卫问道:“是哪位由园里来?”
“隆大人。”
“噢!十七阿哥在此,就说要打听大事。皇上驾崩了?”
“你看?不都摘了缨子?”
侍卫这才发觉,他暖帽上的红缨已经取消了,便一手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一把扯去了红缨,匆匆说道:“请你回去跟隆大人说,十七阿哥请隆大人说话。”说完,转身疾驰而去。
胤礼一看侍卫摘了缨子,心知父皇宾天的哀讯,已经证实,顿时双泪交流,随从中亦有哭声。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么事,无不惊骇奔走。就这时候,隆科多飞骑而来,滚鞍下马,抱住胤礼的腿便哭。
胤礼亦下了马,望着畅春园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后起身问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听说御名中有个‘禎’字。”
“音同字不同。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
“四阿哥?”胤礼的双眼睁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眦尽裂之慨,然后,像疯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说,“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马背,缰绳一抖,圈回马去,突然间双腿一夹,抛下他的护卫,往东狂奔。
他不到畅春园了,径自回宫去报信。
到得德妃宫中,天色刚明。太监传信进去,德妃急急迎了出来,发现胤礼的脸色苍白,气喘如牛,不觉一惊。
“遇见舅舅隆科多!”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说,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最后这句话,胤礼一说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无常,不觉打了个寒噤,怕自己就在这句话上,已闯下大祸。何以传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他还在那里发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声问说:“十七阿哥,你没弄错吧?”
“没有!绝没有!”
“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语着,转身往里,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稳之势,差点儿摔倒。
宜妃这时已听得宫女来报,却绝不相信。所以一见德妃,竟从病榻上下来,让宫女扶着,迎上前去求证。
“是四阿哥接了位?”
“是的!”德妃一脸的困惑和懊恼,“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正当此时,有个宜妃带来的宫女,走到她身边,悄悄地正要耳语,却让她喝住了。
原来宜妃为人厉害,她认为这个时候,任何诡秘的动作与私语,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导致极严重的误会。所以大声喝道:“有话尽管光明正大地说,作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干什么?”
宫女不明就里,愣了一下方始笑道:“九阿哥在外面,请示主子,在哪里接见?”
宜妃还不曾开口,德妃为了了解详细情形,立即说道:“就让九阿哥进来好了。”她又关照宫女:“快看,有什么热汤,替九阿哥端一碗来。这么冷的天,一定冻着了。”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这个时候,德妃还能像平时那样体恤晚辈?但也有人在想:严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亏得有这么一位慈祥恺悌的老太后。
一面这样想,一面眼望外面,只见胤禟的神色与胤礼又自不同,呆滞的眼神,迟重的脚步,仿佛大病初愈似的,宜妃不免惊疑。胤礼之有那样惊惶的神色,是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测,不易应付,而胤禟的表情,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击所致。
“九阿哥,你先喝碗热汤,坐下来慢慢说。”德妃问道,“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玛临终的时候,亲口跟你们弟兄说的吗?”
“阿玛什么时候过去的,谁也不知道。”
听得这话,手里一碗热汤,正要亲自拿给胤禟的德妃,竟致失手堕碗,泼了一地的汤水。
“怎么回事?”宜妃问说,“你们不都在寝殿侍候吗?”
“都在殿外。大概十点钟,舅舅隆科多出来告诉大家说,皇上过去了。说是在睡梦里头咽气的。”
“你们进去看了没有?”
“看了。”
这母子俩交换的一句话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后,并无异状发现。
“那么,”宜妃紧接着问,“四阿哥接位是朱谕上写明白了的?”
金匮贮名,置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以及最近将贮名的金匮移到畅春园,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她所说的朱谕,即指金匮贮名而言。胤禟答说:“是的。不过铁盒先由舅舅隆科多一个人打开了。据说——”他将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说了一遍。
德妃与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话,听完,是德妃先问:“九阿哥,朱谕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是不是皇上的亲笔?”
“是!”
听这一说,德妃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仍有怏怏不悦之色,那是因为她觉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时改了主意。而这一改,不孚众望,改得不好。
宜妃却对隆科多仍有怀疑,还要再问,了解更多的事实,“朱谕上怎么说?”她问。
“朱谕上只有十个字:‘传位于四阿哥胤禛。钦此!’”
宜妃皱起双眉,收拢眼光,紧闭着嘴唇,凝神细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哪个‘于’字?”
胤禩一愣,略想一想答说:“是‘干勾于’。”
“你再细想一想,是这个‘于’字不是?”
一共十个字,绝不会错。胤禟再细想一想答说:“绝没有错!”
宜妃勃然变色,悲愤之外嘴角上明显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颇有些愠怒,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说,“你真太后变成了假太后!”说完,便转身卧向软榻,示意抬走。
德妃头上,一直觉得天旋地转,唯有躺下来才舒服些。但一躺下来,心事杂乱,更觉不宁,依旧只有坐了起来。就这样坐卧不安地,使得宫女们都害怕了,因为已有神智昏眩的现象。
有个宫女叫常全,三十岁了,早该放出去的,只为德妃相待甚厚,自愿不嫁,奉侍终生。德妃亦拿她当女儿看待,私下无话不谈的,这时便跪下来说:“主子如今是太后了!莫非心里还有委屈?真是有委屈,四阿哥如今是皇上,不妨跟他明说!”
“唉!傻孩子,就是没法儿跟他明说。”德妃问道,“你听见宜妃的话了没有?”
“听见了。奴才可不大懂,什么真啊假的?”
“唉!”德妃叹口气,“宜妃的话一点儿不错,我是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了。”
“这是怎么说?真的假不了!”常全说道,“不都说十四阿哥会当皇上,如今四阿哥当皇上,主子不仍旧是太后吗?”
“唉!”德妃又叹口气,“跟你说不清楚!”
事实上也无法往下说了,因为封为固山贝子的皇十二子胤祹,在外求见。
这胤祹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但胤祹本人却富于事务长才,曾被派为管理内务府大臣,几年前经理皇太后大丧,井井有条,所以嗣皇帝特派他先入大内,在乾清宫安设几筵——灵堂。
胤祹本性谦下,一见了德妃,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儿臣胤祹叩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就从这里改了称呼,而太后自己却对此尊称觉得刺耳,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十二阿哥请起来!”
“是!”胤祹站起身来,侍立在太后旁边,“儿臣奉皇上面谕,进宫安设几筵,皇上命儿臣将大事顺便面奏太后。”
据胤祹说,是嗣皇帝亲自为大行皇帝穿的衣服,即时安奉在“黄舆”中,移灵入乾清宫,定于今夜戌时大殓。目前先派出前站人员,第一个是隆科多负责警跸,第二个便是胤祹。嗣皇帝本来打算扶舆步行入城,被群臣劝阻,请嗣皇帝作为灵舆的前导,大概日中时分可到。
“噢!”太后想了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话,“昨天晚上可还安静吧?”
胤祹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但他既非胤禩、胤禟、胤祯一伙,自己也知道绝无大位之份,所以觉得谁当皇帝都一样,他只要谨言慎行,小心办事,自然可保富贵。
因为如此,纵有不安静之处,他也不肯说实话了,“回皇太后,安静!”他说,“三阿哥领头给皇上磕了头。”
听此一说,太后稍觉安心,想一想又问:“五阿哥跟十四阿哥都还不知道出了大事。应该赶紧通知他们回来奔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