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秦国以上宾之礼待燕国使者,把正使荆轲、副使秦舞阳安置在一处壮丽的馆舍,距咸阳宫不远。到时已经傍晚,草草安顿,旋即进餐。冬日昼短,餐罢天色全黑。秦法严峻,入夜静寂如死,除却遥望咸阳宫灯火错落以外,家家户户都早早熄灯上床。荆轲早已告诫从人,不得无端生事。加以旅途辛劳,所以一个个都摊开铺盖,去寻好梦。不多片刻,便已鼾声四起了。
只有荆轲屋中亮着灯,秦舞阳在他屋中请示明日要办的事。
“第一,自然是去拜访蒙嘉。”荆轲吩咐,“你把礼物检点好。”
“是。”
“其次,秦法:‘偶语者弃市!’”荆轲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大家,千万莫谈政治,更不可交头接耳,批评人家。万一被抓了去,我不但不会救他们,而且还要请秦国按其律法重办。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秦舞阳悚然答道:“明白!”
“还有,让他们尽量玩,尽量花。不过只准吃亏,不准占便宜,尤其不可与秦国的人,发生任何纠纷。”
“是。我一定告诫他们。”秦舞阳问道,“还有什么吩咐?”
“暂时没有。等想起来我再告诉你。”荆轲拍拍他的肩,“可觉得肩头甚重?”
秦舞阳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答道:“跟荆先生说老实话,我自奉命以后,从无一天感觉到轻松过。”
“唉!”荆轲长叹,“我一直跟你说,要轻松自如,无奈事实上办不到。不过,就算肩头沉重,此事实在轻而易举。你——”他正视着秦舞阳问道:“你觉得我的话矛盾吗?”
“在常人是矛盾,在荆先生不是。”
“你真的对我有信心?”
“是的。”秦舞阳平静地回答——因为语气平静,反显得他的诚恳。
“好!我想过多少遍了,就希望你对我有信心。舞阳,”荆轲把搁在他肩头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你把盖聂忘了!就算盖聂此刻出现在我面前,我仍旧认为你是我的最好的伙伴。因为,你对我有信心,而且这信心,存在你心中已非一朝一夕。是吗?”
“荆先生!”秦舞阳笑得合不拢嘴,“听见你这句话我比什么都高兴。就算此刻便死——”
“死”字刚一出口,荆轲疾伸一掌,掩住了他的嘴,同时神色紧张地使了个眼色。
秦舞阳心里一跳,不由得屏声息气,于是他听见了隐隐的脚步声,这才明白荆轲要他禁声的缘故,同时也衷心地佩服荆轲的听觉和机警。
果然,足步声渐渐响了起来。荆轲放开了手,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舞阳,不知你那娇妻,此刻如何?唉,太子也真不体谅人,把个乍尔新婚的你,路远迢迢遣了来——此行虽是趟好差使,这两地相思的滋味,可也够你受的了!”说着又使了个眼色。
秦舞阳一路而来,已深深受教,明白荆轲这番话的用意,遂即装出年轻人那种明明心里承认,口头要装作不在乎的神气答道:“笑话!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算得了什么?”
这时门上剥啄数下,同时有个苍老而谦恭的声音问道:“贵宾安置了吗?”
屋中人闻声而知是这里的“舍长”。荆轲努一努嘴,秦舞阳便去开了门,果然是那姓吴的舍长。彼此很客气地见了礼。然后吴舍长极殷勤、极周到地问候起居。荆轲不断表示十分满意,并且不断致谢。问来问去,吴舍长问出一句话来:“长夜漫漫,只怕寂寞?”
秦舞阳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荆轲却明白,是问他俩,可要妇人荐寝。这在接待宾客的馆居中,不足为奇,吴舍长问得更不算突兀。不过荆轲无意于此,只望着秦舞阳笑了一下。
吴舍长立刻也把视线落在他身上,略带诡秘地笑着。秦舞阳有了被戏侮的感觉,心中微微不快,脸上微微发窘,但他谨记着太子丹的告诫,和荆轲一路而来的教导,依然笑脸迎人。
“刚才在窗外好像听说,副使是新婚远别?”吴舍长看着荆轲说道,“这,这孤凄的滋味,只怕难耐?”
荆轲笑笑,回头问说:“舞阳,你可听见吴舍长的话了?”
“听见了。”
“那么,你该有句话呀!吴舍长是一番美意,你自己斟酌吧!”
“斟酌”什么呢?秦舞阳茫然不解,却又不便再问。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时,听得隐隐有女人的笑语——笑声轻狂,不似良家妇女,良家妇女亦决不会出现在此宾舍,于是秦舞阳恍然大悟了。
“噢!”他乱摇着双手说,“不必,不必!”
吴舍长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胸中另有打算,转过来又问荆轲:“正使呢?”
“我是长夜孤凄惯了的。”荆轲答道,“得足下见顾快谈,已足慰岑寂。”
“既如此,我备酒为正使消夜。”
吴舍长找了人来,备下干果小酌。荆轲举觞欣然。他倒不是中意于酒,只因为看出吴舍长是好饮健谈的人,借酒以佐谈兴,可以问出许多他需要知道的事来。
当然,在秦国像吴舍长这类人,担任着此一职位,便必定负有刺探及监视使节外宾的秘密任务,是可想而知的。因此,荆轲说话极其谨慎,丝毫不涉政治,只用他不醉的酒量、不乱的酒德和风趣隽妙的辞令去争取吴舍长的好感。
于是,越饮越投机,吴舍长的谈锋也越来越健了!
“正使!恕我问句不该问的话,”吴舍长情绪兴奋,神智却还相当清楚,“樊於期的首级可曾携来?”
“那不是?”荆轲指着屋角一口木箱说。
“好极!”吴舍长举爵相敬,“恭喜、恭喜!大王必有厚赠。若有所求,亦必可如愿。”
“燕国别无所求。一片诚心,与秦修好,唯愿以小邦托庇于大国。”
“不错,燕是小邦!”吴舍长歉意地笑道,“恕我直率,承蒙正使不弃,一见如故,说话放肆了!”
“哪里,哪里。燕与齐、楚,原不能相提并论。”
“然而敝国接待正使,过于齐、楚大邦。否则,不会将正使安顿在这里。”
“是的。馆舍闳壮,供应优渥,复蒙足下盛情款待,真是受之有愧!”
“要论馆舍闳壮,还有过于我这‘广成舍’的……”
“这就是‘广成舍’?”荆轲打断他的话问。
“是啊!这就是当年赵国蔺相如奉璧来秦所住的‘广成舍’。”
荆轲心里在想,把他安顿在蔺相如所曾下榻的广成舍,决非偶然。这可以分两方面来看,往好处说,即是吴舍长所恭维的,把他看得重于齐、楚大邦的使者,以广成舍作为他的行馆,是一种尊敬的表示;往坏处说,可能看出他不好相与,就像蔺相如那样,两次屈秦——如果如此,广成舍就变成对他的一种警告了。
他的念头转得很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觉得应该不着痕迹地辩白一下,于是,他微笑答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倘或蔺相如生于今日,敢不慑服贵国的强盛?为区区一璧,而触大王之怒,自召覆亡之祸,非智者所为!”
“正是这话。识时务最要紧!”
从这里开始,荆轲言语越发恭顺,跟吴舍长也越发谈得投机,直到深夜,尽兴而散。吴舍长顺便把秦舞阳送入前院归寝。
荆轲却了无睡意,虽熄了灯烛,却在枕上把双眼睁得大大的,在设想明天见了蒙嘉,会问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对答?
忽然,前院传来人声,是女人的笑语。但笑声很快地消失,继之而起的,仿佛是争执的声音。然后连争执的声音也没有了,只听得重重的关门声。
秦舞阳是怎么回事?荆轲在心里问,有些好奇,也有些不安。但此时无法弄个明白,只好暂且抛开。
第二天一早,荆轲带着秦舞阳去拜客。首先是拜访掌管接待各国使节的典客,这不过是一种例行的礼节,交代了一些门面话,便即告辞,去拜访中庶子蒙嘉,才是他这一天最主要的任务。
中庶子是家臣的职称。蒙嘉从秦王嬴政七岁时起,便担负着照料他的职务,从邯郸回国,即位至今,始终不离左右,极得嬴政的宠信。他的贪财好货是有名的,荆轲满以为一车重礼,送入府中,再加以一番当面的奉承,便可无事不谐。哪知事出意外,蒙嘉不但挡驾不见,而且也不肯收受任何礼物。
这叫荆轲惊疑不止。回到广成舍,越想越不安,懊恼竟形于颜色。这在秦舞阳还是第一次发现他有这样的神态。
终于他忍不住要动问了:“荆先生,蒙嘉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荆轲皱着眉说,“不知是早已决定了不见,还是有什么不到之处,得罪了他?若是后者,还不要紧,我只怕他是有心不见。”
“这不至于吧?他难道对荆先生有何成见?”
正就是怕蒙嘉有成见,把他看成当年的蔺相如。但这话不必对秦舞阳说,所以荆轲摇摇头不答。
秦舞阳的想法比较天真,安慰着他说:“蒙嘉也不是非见不可的人。典客自然会替咱们安排觐见的日期,至多迟些日子而已!”
“就是不能迟!”荆轲低声说道,“易水饯别的情形,要瞒人是瞒不住的。太子换了关符,暂时封锁国境,消息一时到不了这里。等一开了禁,他们的间谍送来了报告,咱们的底蕴,不就都拆穿了吗?”
“啊!”秦舞阳失声一喊,旋即警觉,压低了声音答道,“我看,不如请教请教吴舍长,是何缘故?”
一句话提醒了荆轲,“对!”他欣然答道,“眼前摆着一条路,我竟未看出来。且先吃了饭再说。”
秦舞阳看出荆轲的心事未曾完全消释,为了替他解闷,想出许多话来闲谈,这让荆轲想到了一个疑团,问道:“昨夜我听见你那里仿佛有女人的声音,后来似乎又走了,是怎么回事?”
“噢!”一提到女人,秦舞阳有些腼腆了,“还不是吴舍长的花样。他擅作主张,带了个女人来,硬要塞在我屋里。”
“你呢?”荆轲笑着问。
“我不要。我说我在路上走了一天,累了!”
荆轲看着他魁梧的体格说:“你这样子,能叫人相信你是累了吗?”
“不信也没有办法——喏!”秦舞阳的声音一顿一扬,眼睛望着窗外说,“就是她!”
荆轲不由得也转眼去看,这一看把他愣住了!定睛再一注视,丝毫不错,是任姜!
任姜也已发现了他,但视线相接,她是漠然不识的表情。荆轲觉得奇怪,扬起了手准备招呼——“任姜”两字都快喊出来了,猛然省悟,硬把声音咽住,手也放了下来。她也望望然管自己走了,彼此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舞阳在旁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平时,他对荆轲常有深沉莫测的感觉,但这一刻,他有着极坚强的自信,自觉绝没有看错,荆轲认识这个丰腴白皙的美妇人,至于他为何踌躇着不敢招呼,秦舞阳就弄不明白了。
心里这样在想,口中便问了出来:“荆先生认识她吗?”
“岂仅认识?”荆轲回忆往事,不胜低徊地说,“她曾经什么都要给我——就是现在,我要,她还是什么都肯!”
关系深到这地步,却真是秦舞阳所意想不到的,一时内心充满了好奇,越发要问个清楚。“但是,不对啊!”他率直地提出疑问,“她好像不认识荆先生,而且荆先生为何不叫住她?”
“她必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因为她如此,我才不敢叫她。”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难怪你不明白。”荆轲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此等人都负着刺探敌情的任务……”
“这我知道。我所以拒绝不纳,主要的就是为此。”
“那你想,她如认得我,他们不正好叫她到我头上来打主意吗?”
“啊!”秦舞阳惭愧地答道,“原来她是卫护荆先生。这点道理,我竟想不明白。”
“她曾跟你说了名字么?”
“吴舍长说她叫赵娣。”
“不,她叫任姜。”
“为什么改了名字呢?可见得必是间谍。不跟她打交道是对的。”
“话不是这么说。”荆轲摇摇头,沉吟着。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呢?如果跟她在一起,她问起燕国的情形,什么是可以告诉她的,什么是要瞒着她的?秦舞阳在心里想。
“舞阳!”荆轲突然离席而起,把他拉到隐蔽的一角,悄悄嘱咐,“咱们在这里人地生疏,得要有靠得住的熟人指点。难得遇见任姜,是个绝好的机会——她既然装得不认识我,我不便公然把她找了来,好在你昨天并非坚拒不纳,今天,不妨跟吴舍长说,叫她晚上来陪你,你就可以跟她谈我了。”
秦舞阳一听这话,大感为难。他从未接近过女性,这同衾共枕的一夜,怎么挨得过去?但这层难处,说出来会叫人笑话,而且这也是公事,不容他作任何推辞,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你知道你该怎么跟她说吗?”
“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你在想什么?”荆轲紧接着问,咄咄逼人似的。
“荆先生你莫问了。”秦舞阳稚气地笑着,“只请吩咐,我如何与任姜去说?”
“你只问她,可是不认识我?听她如何回答,明天来告诉了我再说。”
“噢。”秦舞阳想了一下又说,“若是她要问我燕国的情形呢?”
“那好办。你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尽管推在我身上,叫她来问我。”
原以为是件颇难应付的差使,听荆轲一说,实在轻易之至。再想一想,与任姜一室相处,虽说男女之私不甚了了,但身边同卧的,到底不是毒蛇猛虎,听任摆布,便无差错。想通了这一层,反倒渴望着早早入夜,好跟任姜相晤,问问她与荆轲之间,到底是何因缘?
事情巧得很,秦舞阳刚回前院,尚未进屋,看见任姜从门口经过,心念一动,脱口喊道:“任姜!”
任姜似乎微微一惊,略显仓皇地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接着,一闪而入,顺手关上了院门,倚着廊柱,斜睇着秦舞阳。
这壮硕的少年,对于异性的观感,已洒脱得多了,他微笑着握住她温暖柔软的手,问道:“你一定在心里奇怪,何以我不叫你赵娣,而叫你任姜,是不?”
“不是。”任姜平静地说,“是你那位正使告诉你的!”
想一想,真个问得多余。不过这一来,倒反省事,于是他立即问入正题:“既是旧识,何以不理不睬?”
“谁要理他?”
“怎的?”秦舞阳大感困惑,“怎的如此说话?”
“你要我怎么说?说我恨他?”
“越发不对了!你跟荆先生的话,完全是两回事。”
“那就不谈了。你们是燕园的使者,远来的贵客,宾至如归,我只该尽我侍奉的本分,刚才已经太放肆了,副使恕罪!”
秦舞阳竟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说是怨怼,却又谦恭平静;说是道歉,语气不免尖酸。但不管如何,决无就此罢手的道理。
于是,他一手拉住她,一手推开了门,任姜也不推拒,跟着他到了屋里,在下方坐下,端然低头,静候问话。秦舞阳故意挑了个面对窗外的位置,箕踞而坐,用一种好奇的神气说道:“荆先生倒是很想念你,你怎么如此恨他?总有个原因,你不妨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尽些力,替你们重修旧好?”
“多谢。不必多此一举了!”
“看样子,荆先生伤了你的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过去了,何必再提?”
“不!我是个直性子,什么事不弄清楚,会连睡都睡不着。”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决不!”秦舞阳又加一句,“你若不信,我可以罚誓。”
“那么我跟你说了吧!你那位正使,是个懦夫!”
“懦夫!你说荆先生是懦夫?”
“不错,他是懦夫!”往事兜上心来,任姜激动了,咬一咬牙说,“一大早趁人家还在睡梦里,偷偷儿逃走,你说,这不是懦夫是什么?”接着,她把当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自然,一面说一面由于自感委屈的缘故,已是泫然欲涕了。
秦舞阳觉得好笑,但看到任姜的神情,不敢笑出声来,只说:“原来荆先生真的对不起你。不过你骂他懦夫,似乎——”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任姜默然。但停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他是懦夫,当然还有别的道理。”
听这口气,在儿女私情以外,还有曲折,秦舞阳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态度了,坐正了身子,平视着任姜,那一份稚气的严肃,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而也双目灼灼地注视着秦舞阳。
“另一个原因,可能够告诉我?如果不便,你可以不说。”
这一问在任姜意料之中。彼此交谈到此,原可以说几句真心话了,但因他神态严肃,她不免也起了戒心,所以思索了一会,决定作一个含蓄的回答。
“也没有什么不便说的。你那位正使,知道我家里的情形。今天在这里遇见他,难免有些感慨。”
忽然又变作“感慨”了!秦舞阳发觉她的语气已缓和得多。照道理说,她的措辞该是“愤恨”而非“感慨”。一时感慨,何至于痛斥旧日相知为懦夫呢?
心是这样想,嘴里却不说破。秦舞阳也算有些阅历了,心知不必再往下多说,但就这一番谈话,收获已多。现在要当心的是,不可叫她生出任何怀疑,而且还要订下后约,好准备进一步的探索。
于是秦舞阳做了个很自然的微笑,却又微皱着眉,用遗憾的语气说:“你跟荆先生曾经恩爱过,我只好退避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任姜撇着嘴说,“何必还要编个理由来推托?”
“这你冤屈了我!我实在很喜欢你陪着我……”
“既如此,就不必牵涉到第三者。”任姜管自己抢着说。
“好!”秦舞阳鼓起勇气,接口说道,“你晚上来!可别骗我,叫我空欢喜一场!”
任姜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眸看了他一眼。秦舞阳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出去,站在廊下,不住挥手示意。
她的背影消失了,秦舞阳仿佛也有惘然若失之感,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想起还有正经事得赶紧去办,于是出了自己的院子,又来看荆轲。
“巧得很!”秦舞阳兴奋地说,“一回去,还未进屋,便遇见任姜。她说的话,是荆先生你再也想不到的。”
“哦?”荆轲眼睛发亮了,“她说些什么?”
“荆先生,你别生气!我是学她的话,她咬牙切齿地骂你懦夫,说你在邯郸趁她在睡梦里,溜之大吉。”
“骂得好!”荆轲大笑。
这笑声在秦舞阳的感觉中,异常陌生,一路千里迢迢,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荆轲这样大笑,但是,他知道第二句话要说了出来,可能荆轲就不会觉得好笑。
“她还说了些什么?”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把任姜所以说荆轲是懦夫的另一个原因,也照实说了。
果然,荆轲笑容顿敛,那深沉的神色,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这使秦舞阳意识到,邂逅任姜,已非一件平凡之事。
“舞阳!”荆轲的低沉的声音,含着一种跃然欲试的进取意绪,“我必得跟任姜好好谈一谈。”
“她晚上要到我那里来。荆先生看,是我把她邀到这里,还是你到我那里去?”
“不管她来我去,事须秘密。”荆轲指着窗外说,“幸好那里有道便门,到晚上你把它打开,我悄悄儿过去。”
“是。就这么办。”秦舞阳想了一下又说,“只怕她跟你一见面,算那邯郸的旧账,吵了起来,那就保不住秘密了。”
荆轲刚要答话,廊上有人捧着一个食盒走过,随即听得门上轻叩数下,屏门旋即轻启,是侍应这座正院的僮仆,特意来进鲜果的。
荆轲道了谢、放了赏,取了个梨在嘴里咬着,默然无语——秦舞阳也想到了,前后两院,不时有僮仆借故来到面前,晚上更有人值宿,这样子耳目密布,若有些什么诡秘的行迹,落入窥伺者的眼中,会坏了大事。
“这梨很好,你尝一个!”荆轲大声地说,同时使了个眼色,招一招手。
秦舞阳会意了,把身子靠近了荆轲,取梨大嚼。等把一个梨吃完,荆轲在他耳边的指示也说完了。
到了晚上,任姜浓妆艳抹地来了,但举止却相当稳重,灯下相看,俨如贵妇。秦舞阳在这方面的经验,十分贫乏,有些不知如何应付,只不断在心里想,怎么样看,她也不像个会做间谍的人!
在任姜的想法,她只是奉命当差,谈不上对秦舞阳有何爱憎,但看到他艰于言词,而且局促,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局面弄得热闹些,于是想了些话来问,那也无非年龄多大,弟兄几人之类极普通的寒暄。
秦舞阳有问必答。谈到他在燕市杀人,为荆轲所制,任姜听得有趣味了,自然而然地显出极注意的神气。这一来,却是提醒了秦舞阳,再谈下去,如何为田光所救,如何为太子丹所赏识,成为供养在后宫的勇士之一,这些话都不是随便可以公开的,因此,他故意打了个呵欠,笑道:“倦了!”
任姜正听得出神,不想他突然中止,不免怏怏,但也无法再问,只得起身展开寝具,伺候秦舞阳睡下。
这一刻,秦舞阳紧张了,眼睁睁看着任姜避着灯光宽衣解带,一阵阵不知来自她的衣服,还是发自她身体的甜甜的香味,不断飘来,越发怦怦心跳,等任姜一口吹灭了灯,掀开锦衾把一个又软又暖的身子紧靠着他时,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怎么回事?你的心跳得好厉害!”说着,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回一个大窘,身子一缩,她没有能摸到他的胸,却抓住了他的臂,这躲不掉了!秦舞阳忽然想到,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窘态,怕什么?这一念的冲破,他随即又想到自己早已打定的主意,任凭她如何摆布好了!
于是,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反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你试试?谁说我的心跳得厉害?”
任姜摸了一下,把手抽了回去,没有说话。
秦舞阳却一转身握住了她的臂,以微微抖颤的手指,在她柔腻的肌肤上滑过。任姜怕痒,可是她极力忍着笑,因为怕笑出来会形成挑逗——她心里在想着前院的荆轲,对于秦舞阳在她身旁,几乎是无动于衷的,她只觉得她对他该尽一种义务,早早了事,好安心睡觉。
于是她一把揿住了他的手说:“别这个样子,叫人痒得难受。”
她的声音平淡得索然寡味,甚至连不高兴的味道都感觉不出来。秦舞阳有着自取其辱的没趣,满腔热念,顿时冰冷。
他把手抽了回来,翻个身管自己睡了。
“怎的?”任姜有些奇怪,“是在生气吗?为什么?”
“我觉得冷。”
“噢!”任姜完全没有想到他话中有话,伸出手来,把秦舞阳的衾角掖一掖紧,又问,“这好些了吧?”
这等于自己隔绝了与任姜亲近的机会,秦舞阳倒又仿佛心有不甘了,同时他也怀疑她是故意装傻,借此逃避,心里越发不舒服。但不管如何,都是吃的哑巴亏,所以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别无动静。
任姜对他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在想,燕国怎么会派个不懂事的孩子,跟了荆轲来当使节?无怪乎会引起秦国朝臣的怀疑。但是,她也仅止于腹诽而已,事不干己,她不高兴去多想,人也有些累了,抛开杂念,管自己去寻好梦。
秦舞阳却是难受得要窒息。为了要表示不在乎任姜如何,他必须矫情装睡,一动也不敢动,但不知怎么,总想到要转侧一下,才会舒服。这个念头,越被压抑,冲力越大,终于,他断然决然地翻了个身。
任姜原是朝着他的背脊侧睡着的,一转过身来,面面相对,任姜的鼻息,隐约可闻,最难堪的是,吐气如兰,暗度芗泽,把他撩拨得心旌摇摇,脸热气喘,不知何以自处。几次他想推醒她,却又仿佛感到有条无形的线,缚住了他的手。这是什么道理?他不断地自问。几番起落,自己折腾了半天,毕竟想到了,那无形的禁制的力量,来自荆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