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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久,毕秋帆考上了军机章京,接着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会试中式,殿试的前一天,与同事在西苑值班,应该值夜的诸重光跟他说:“今天要你替我值宿,我得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总算字还写得不丑,有鼎甲之望;像你的书法,就不必作非分之想了。”说完,不待答复,扬长而去。

毕秋帆的度量很大,一笑置之,派跟班回去,将李桂官早就替他预备好了的考具取了来,以便第二天一早,由西苑进宫殿试。

到得傍晚,养心殿发下来几道奏折,其中有陕甘总督杨应琚的一通,以伊犁平定,宜兴屯田,奏请留兵五千,奏折中规划屯垦,颇为详尽。毕秋帆夜来无事,将这个奏折细细读完。不道第二天“金殿射策”,便有两道关于屯田的策问,毕秋帆答得头头是道。高宗大为称赏。读卷大臣进呈的“十本”中,原列诸重光第一、毕秋帆第四,朱笔改为毕秋帆第一。这一来,原来第四名为二甲第一名传胪,成了状元;而诸重光到手的状元,变了一甲第二名榜眼。

对这一桩佳话,有人说是运气好,有人说是力学之报,议论不一。但若无侠义多情的李桂官,岂有扬眉吐气的毕秋帆,却是一致的定论。因此,都戏称李桂官是“状元夫人”,一时歌咏其事的诗词,不知凡几,传诵人口的是袁子才一篇长歌中的警句:“若教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

顾千里说薛燕红媲美李桂官,指的就是这个故事。但只引起龚定庵无穷的感慨,他自觉经济学问远胜毕秋帆。但书法同样不高明的毕秋帆,生在今日,莫说大魁天下,授职翰林院修撰,只怕想成为翰林院庶吉士都很难。这是个只讲表面文章,不重真才实学的朝代,期望鼎甲在他便成非分之想,未免太傻。

可是,那首《摸鱼儿》结尾的真意到底何在?他却始终未能释怀。睡在乌篷船中,听夜雨潇潇,那种凄凉寂寞,激发出渴望与燕红相晤的心情,勃然不可抑制;想写首词寄情遣怀,亦以心乱如麻,不能成句。

船是泊在胥门外万年桥边,就在等候拂晓官鼓声响,巡司开放关卡时,龚定庵跟阿明说:“你上岸去雇一乘轿子,我要到山塘薛家。”

阿明知道主人的脾气,劝阻无用,只问:“船改在什么时候开?我好告诉船老大。”

“等我一回来就开。”

“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却很难说了,估量了一下答说:“最迟也不过明天中午。”

“这样说,今天是睡在薛家了?”

“睡也不会睡了。我跟薛姑娘大概要谈到天亮,回来在轿子里打瞌睡。”

阿明不再多问,上岸费了一番周折,才雇到轿子,龚定庵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起冷泛了!”老仆龚升说,“大少爷,你会受凉,换一身厚衣服再走。”

“来不及了。”

说着,龚定庵已踏上跳板,正要上轿时,龚升从船舱中追出来,大声喊道:“阿明,阿明,把大少爷的衣服带了去。”

他仓促之际找了一件灰鼠皮背心出来,阿明将它递到轿中,顺便说道:“大少爷,我要不要跟了去?”

山塘路远,晚上又赁不到马匹,让阿明步行跟了去,不但太累,而且轿夫的脚程快,他也跟不上,因而答说:“你不用跟去了,不过地点要跟他们说清楚。”

“已经说清楚,轿子钱、酒钱都付过了。”阿明又说,“天一亮我来接大少爷。”

“好!我等你来接。”

轿子一起步,龚定庵心定了下来,精神却很好,心中自问:与燕红相见以后,该说些什么?

谈正事易于措辞,但谈到深夜作不速之客,倘说是想念之情,一发不可复收,说得浅了,迹近虚伪;说得深了,又怕听起来肉麻。最好还是以笔代口,写首词给她看,比较蕴藉。

念头一定,便思量自己熟悉的词调。白天读朱竹垞的词,有一首《红豆》,调寄《暗香》,完全记得,便用《暗香》的调子。等路入山塘,未到薛家,已经作成了。

四更将近,山塘灯火阑珊,到薛家敲开了门,听说是“龚大少爷”,薛太太亲自起身来接待。

“大少爷怎么这时候来?何不早派人来通知一声?”

“临时起意。”龚定庵问道,“燕红睡了吧?”

“还没有。”燕红在她屋子里答应,接着房门开了,延龚定庵入内。

她已经卸了妆,梳一根辫子,穿一件玄绸紧身棉袄,益显得肤白如雪。

“很冷吧!”她从他手里接过皮背心,又握住他的手说,“我以为你傍晚会来的。”

“本来不打算来的,只为你那首词。”他说,“我也作了一首,写出来给你看。”

“先喝茶,只怕也饿了,”随后跟进来的薛太太说,“我叫人弄点心来。”

“不饿,不饿,不必费事。”

“一点都不费事。大少爷先息一息再说。”

等薛太太一走,燕红取出笔砚来,亲自磨墨,看龚定庵写的是:

一帆冷雨,有吴宫秋柳,留客小住。笛里逢人,仙样风神画中语。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但深情一往如潮,愁绝不能赋。 花雾,障眉妩。更明烛画桥,催打官鼓。琐窗朱户,一夜乌篷梦飞去。何日量珠愿了?月底共商量箫谱,持半臂、亲也来,忍寒对汝。

“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燕红不断默念着,内心不免讶异,原来这位贵公子还是初次结识风尘中人!但“何日量珠愿了”,不正就是自己要问他的话吗?

正在转着念头,只见龚定庵突然将他所写的词揉成一团,抛在桌上,摇摇头说:“我这首《暗香》,远不如你那首《摸鱼儿》。算了,咱们好好儿谈谈。”

“你不必恭维我,更不必自贬。”燕红将那团纸在桌上铺平了,抹着皱纹说,“这是你送我的词,取舍之间就由不得你了。”

龚定庵不作声,只是含笑凝视,领略“露花风絮”那种不易捉摸的飘忽朦胧之美。

“我妈妈说,从今天起,每天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多烧一炷香,保佑你文昌照命。”

“多谢妈妈!不过‘场中莫论文’,即使文昌照命,只怕主司瞎眼。”

“你考过几回了?”

“你是说会试?”龚定庵答说,“两回。”

“一二不过三。这回一定遇见眼不瞎的主司。”

“但愿如你所说。”龚定庵问,“燕红,你那首词,最后那几句,意何所指?”

“‘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还不够明白吗?”

“多谢你肯如此委屈。不过,我是指‘倘燕燕归来’那三句。顾千里说,你有把我当作离巢之燕,不归故垒的顾虑。是吗?”

“不!他弄错了,你也忽略了,上面有一句‘花间好住’,我是想另外找个花木清幽的所在,静静地等你的好消息。既已迁居,燕子归来,就只有认我写诗之处了。”

“解说得好!”龚定庵很欣慰地说,“这下我放心了。”

“你原来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不信任我。”

“没有的话。”燕红问说,“你是回杭州过年?”

“还不一定。”

“怎么呢?”

“这回到杭州,是去料理一点家务,如果顺利的话,我要到上海陪我两位老人家过年。不然就在明年正月底、二月初动身,路过苏州,我要在这里多住几天。”

“那时候我不会住在这里了。”

“噢,对了!‘花间好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中了什么地方?”

“是的。”燕红答说,“我早就看中了,离这里不远,闹中取静,花木扶疏。可惜你要走了,不然我领你去看看。”

“这回不行了,我明天一早就得走。”龚定庵考虑了一会儿,暗地里做了个决定,起身说道,“明天中午,我请顾千里陪你去看房子。”

燕红有些困惑,房子是早已看好了的,也早就想迁居了,只为与龚定庵一见倾心,终身有托,因而当机立断,尽快移家。原是自己安排好了的已成之局,何用顾千里陪着去看房子,莫非顾千里说房子不好,自己就得打消原意?

她不知道龚定庵另有想法:他认为燕红既然表示“花间好住”,是为了守候他会试的捷报,那么她迁居的一切费用,便须他来筹措,说请顾千里陪她去看房子,实在是请顾千里来为他经纪其事。

回到自己船上,已是黎明时分。龚定庵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写了一封信,关照阿兴说:“你到顾老爷那里去一趟,说我有极要紧的事跟他商量,最好马上能来。”

顾千里也是待朋友很至诚的人,接到信息,即时便随着阿兴来践约。龚定庵将他昨夜与燕红会面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随即郑重请托。

“千里,我只知道她对那座房子很中意,其余的情形,房主是谁,她是买是赁,一概不知。我的意思,最好典下来。还有件事,恐怕要费你的心,请你设法借几百两银子给我,让燕红付房主作为定金。我在杭州等你的信,典价多少,我一起汇寄给你。”

“给你垫几百两银子,倒是小事。不过,”顾千里说,“燕红何以匆匆做此决定?她迁居以后,是算‘摘牌子’从良了呢?还是另构香巢?这些,先都要弄清楚。”

“我没有问她。”

“这就是你糊涂了。如果是前者,你当然义不容辞;倘或移居以后,仍旧开阁延宾,你想想,你替她出钱营香巢,算啥名堂?”

“她已经说过了,她迁居是为了等我。”

“果然如此,也还罢了。不过,内中恐怕还有不得已的缘故,等我去看了再说。”

“拜托,拜托。不过,千里,你说还有不得已的缘故,请问,那是什么?”

顾千里迟疑了一下,答说:“我是瞎猜的。你等我的信好了。”

回到杭州不久,龚定庵接到顾千里的信,道出了燕红急于迁居的一段内幕,原来从她急于择人而事的消息一传,毛遂自荐的人很不少,却无一能够入选,甚至有的自惭形秽,只见过一次面便知难而退。

唯一的例外是个姓杨的,行二,苏州府属的昭文县人,父亲做过一任道员,因案休致,算是在籍的绅士。杨二本人进过学,风度翩翩,而且颇有文采,燕红的意思倒有些活动了,但就在论及嫁娶之际,她才发现杨二是个武断乡曲,什么包漕米、把持地方公益事业、包揽诉讼、欺侮孤儿寡妇等等,凡是歪秀才所做的坏事,此人无一不做。燕红自不免失望,但亦不无庆幸之感,幸亏及时看出杨二的原形,得以悬崖勒马。

但杨二却不放过她,经常登门,或者打茶围,或者请客打牌摆酒。既然悬牌应客,自有门户中的规矩,纵然不喜此人,却不能不勉强应付,杨二却渐渐不能忍耐了,一再向她们母女催问从良的条件。而燕红也觉得支吾不下去,私下忖度,只有杜门谢客之一途,因而才悄悄去觅新居。

就在这时候遇见了龚定庵,在燕红的感觉中,恰如绝处逢生,死心塌地赋了那首《摸鱼儿》明志。

“伊人新居,清幽绝伦。”顾千里在信中这样写道,“房主刘姓,姑苏式微世家,久慕文名,闻为兄所营金屋,亟言无不可商量。弟言于薛氏母女,照兄所示,与房主议定,典价五百金,以三年为期。一年之内如找补七百金,即作为买断。弟本已备妥全数,唯燕红坚谓伊稍有积蓄,只肯受二百金,作为借款。现已成券,涓吉乔迁。”

得此结果,龚定庵颇为欣慰,但有件事放不下心。燕红迁居,当然是脱籍而有了良家妇女的身份,但杨二既是无恶不作的武断乡曲,只怕对燕红还不肯放手。因此,他切切实实地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除了再三道谢以外,郑重以燕红相托,请他“保护”,勿使受杨二的骚扰。

这封信刚刚写好,又接到顾千里的第二封信,打开来一看,信中有信,信面上写“璱人公子亲启”,下面是用胭脂画成的一只燕子,自然是燕红了。

信中自然亦是谈新居,对顾千里深表感激,连日忙着移家;只说定居以后,写字读诗,静等明年初春良晤;对于杨二,只字不提。这种心情,龚定庵当然能够了解,事成过去,如春梦之无痕,越快忘记越好,何必再提——她亦可能根本没有想到,顾千里已将她这段烦恼,向龚定庵和盘托出了。

于是又写了复燕红的信,向账房支了四百两银子,将阿兴唤了来吩咐,专程到苏州去投信,四百两银子一半还顾千里,一半给燕红过年。

“你到了燕红姑娘那里,悄悄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个姓杨的在纠缠骚扰?”龚定庵格外嘱咐,“要私下打听,不要著痕迹。”

“是。”阿兴问道,“要不要等回信?”

“要的。”龚定庵忽然想起一件事,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你把信跟银子交了以后,不妨问一声:‘是不是有回信?’燕红姑娘一定会说:‘有的。’这时候你就说:‘最好信上能带一笔,问一问少奶奶好。’这话要说得很自然,作为你自己的意思。”

阿兴有些困惑,这话做下人的何可胡乱建议?不过主人如此吩咐,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

正在书房中谈着,吉云来了。她是听老妈子说,阿兴要去苏州,又知道龚定庵在账房里支了四百两银子,特为来问个究竟。

“我在苏州摇了一场摊,输了几百两银子,跟顾千里借的。快过年了,人家等钱用,我不能不叫阿兴送去还他。”

吉云并不怀疑他在撒谎,只说:“那就索性到上海去一趟,晚两三天再走。”

“为什么呢?”

“我要做点点心,给老太太送去。”

杭州的风俗,包粽子不在端午,而在年下。包粽子有好几道手续,所以需要两三天的工夫。

“迟两三天倒无所谓,不过东西太多,他一个人照顾不下来。再派一个人吧!”

于是另外派了一名仆人刘成,随同阿兴一起出发。船到嘉兴要分手了,往东是上海,直北是苏州。这是到上海的航船,应该阿兴上岸,另行觅舟。哪知他路上受寒重伤风,虽不是要紧的病,体力毕竟受影响,一只皮箱里八个大元宝,竟提它不动了。

“阿成哥,没办法,你要送我到苏州。”

刘成同意送他到苏州,但途径不一样,主张先一起到上海,然后转往苏州。理由是:第一,这年天时不正,腊月中忽然回暖,如果先到苏州,再转上海,耽延日子,那些点心可能会变味;其次,航船直到上海,不必换船,比较方便;最后,到了上海道衙门里,要人要船,都很方便,不比在嘉兴雇船,费钱费力。

“格外还有一项好处,老爷衙门里有两位师爷,医道好得很,请他们开一帖药你吃,出一身汗,病好了,轻轻松松到苏州,有多好?”

阿兴为他说动了,跟着他原船到了上海,见了“老爷”没有什么话说;见了“太太”话就多了,老家的上上下下都要问到。尤其是对阿兴,他是“大少爷”贴身的书童,送点心是“大少奶奶”派的差使,怎么会派到他。

“我是要到苏州,大少爷派我去还一笔银子。”

“是哪个?”

“顾二少爷。”

“是不是号叫千里的顾二少爷?”

“是的。”

“大少爷跟他借的钱?”

“大概是的。”

“为什么跟他借?”龚太太问,“是不是大少爷赌输了?”

阿兴知道“老爷”“太太”对“大少爷”爱赌这件事,都很讨厌,而且事实上也并没有赌,所以斩钉截铁地分辩:“不是,大少爷在苏州连牌都没有打一场。”

“那么,为什么跟人家借钱呢?”

“这,这就不晓得了。”

看阿兴支吾其词,龚太太越发追问得紧:“大少爷这趟回去,在苏州耽搁了几天?”

“我算算看。”阿兴屈着手指数,“一共四天三夜。”

“为什么要耽搁四天三夜?”

“因为朋友请客,都留他。”

这是人之常情,龚太太不疑有他,便又问说:“借了顾二少爷多少银子?”

“二百两。”

龚太太心想,顾千里家道殷实,二百两银子在他不算回事,何必特为派专差去送还?而且这笔款子究竟作何用处呢?

疑云一起,便私下又找了刘成来问,这一问发现了阿兴的话不实在。于是而有第二次的查问。

“大少爷叫你直接到苏州去的,是不是?”龚太太问。

“是的。”

“你到嘉兴要换船。因为箱子太重提不动,要刘成送了你去?”

“是的。”

“箱子里装了几个元宝,你提不动?”

这一下,阿兴知道有麻烦了,意慌心乱之下,犹冀打个马虎眼可以过关,便回答说:“大少爷自己装的箱,里头有多少我不知道。”

“刘成!”龚太太说,“你同阿兴去把那口皮箱抬了来,他一个人提不动。”

皮箱是暂存在内账房,在中门以外,阿兴在路上埋怨刘成,不该说实话,刘成自然不服。

“我怎么晓得大少爷另外有话交代你?太太问我,我当然要老实说,这哪里好怪我?”

想想也真难怪他,如今只好向刘成问计了:“箱子一提进去,太太当然要打开来看,数目不符,我怎么说?”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不知道!没有开箱不知道,开了箱子你就知道了,这是啥道理?”

“啊!啊!”阿兴恍然大悟,反正咬定“不知道”就不错。

于是等箱子一打开,整整齐齐八个大元宝排列在箱内,四周塞着旧棉絮,以防滑动。“大元宝”是俗称,正式的称呼名为“官宝”。各省征收漕米,例有“折实”,即是缴银代米,那些散碎银两,由藩司衙门同炉熔化,铸成元宝存库,所以称为“官宝”,定制足五十两一个,八个便是四百两,与阿兴所说的数目不符。

“怎么会是四百两?”

“回太太,我刚才说过了,大少爷自己装的箱,我不知道。”

龚太太想了一下说:“大少爷总有信给顾二少爷,你拿来我看。”

阿兴无奈,只有把信交了上去。龚太太叫丫头用热手巾将封缄之处慢慢烫透,小心揭开封皮,抽出信来一看,真相大白了。

龚太太暗暗心惊,但世家大族,处事另有法度,当时声色不动,将信重新封好,箱子亦依旧上锁,吩咐刘成照他们原定的办法,送阿兴到苏州办完事,直接回杭州。

到了晚上,等龚闇斋到签押房去看公事以后,龚太太第三次传阿兴到上房问话。

“这燕红是谁?”

“是——”阿兴心一横,不再想法子为龚定庵掩饰了,因而清清楚楚地答说,“是山塘的姑娘。”

龚太太在苏州住过,知道这所谓“山塘的姑娘”便是勾栏中人,当下又问:“你见过没有?”

“见过。”

“是怎么样的人。”

“山西人。”

“我不是问她的籍贯,是问她的人品。”

这一下是阿兴发问了:“太太是问她的相貌,还是本事?”

“都要问。”

“相貌是好的。本事会作诗。”

龚太太不觉失声:“原来是诗妓。”

“还会吹箫。”阿兴又说,“大少爷就是听见她的箫声,才同顾二少爷寻了去的。”

“噢,大少爷一共跟她见过几次面?”

“两次。”

“只有两次,就要娶她回来了?”

这话阿兴就无从回答了,龚太太是从信中看出龚定庵与燕红有嫁娶之约,阿兴却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另外二百两银子是送燕红的?”龚太太问,“大少爷是怎么交代你的?”

“交代我顺便打听打听,有个姓杨的秀才,有没有到燕红那里去啰唆?”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怎么去打听?”

“不晓得莫非就不能打听?”

居然是抢白的语气,龚太太贴身的丫头月华便即呵斥:“阿兴你昏头了!哪好这样子对太太说话?”

龚太太倒没有生气,沉吟了一会儿说:“阿兴,你明天跟刘成一起走好了。回杭州以后,不要跟大少爷说我问过你燕红的事。”

“是。”

于是龚太太命月华将信照样封好,交了给阿兴。然后跟月华谈论心事。

“你看大少爷荒唐不荒唐?老爷要知道了,一定是场大风波。”

原来龚家诗礼相传,最重敦品厉行,龚定庵的祖父龚敬身,以理学文章自任,以程朱韩柳为宗师;龚闇斋做学问,所致力的是《礼记》。龚家的家规,若非年过四十而无子,不准纳妾,更莫说作狎邪游。

但龚定庵生性不中绳墨,只为他才气大,且为独子,所以龚闇斋格外容忍。这回准他纳妾,是出于龚太太的成全,因为吉云虽然贤淑,但直率而欠含蓄,缺少一份温柔婉转的女人味道,所以龚定庵对她,只有夫妇之义,稍欠伉俪之情。知子莫若母,龚太太认为要羁縻龚定庵,能改变气质,留意功名,只有柔情,因而以需要吉云留在南边为理由,拿纳妾作为龚定庵中进士的奖品,好不容易劝得龚闇斋点头,但龚定庵将来所纳之妾,自然是小家碧玉,说娶个勾栏中人回来,龚闇斋是断然不容的。

月华却另有看法。“既然准大少爷娶姨奶奶,当然要他自己欢喜的,才能在家里守得住。”她说,“不是说会作诗吗?将来陪太太、陪二小姐唱和,也是蛮风雅、蛮好玩的事。”

龚太太失笑了。原来龚太太不但会作诗,而且刻过集子,名为《绿华吟榭诗草》;二小姐其实是长女,子女大排行才称为“二小姐”,闺名自璋,号瑟君,也善吟咏,一笔小楷,尤其娟秀,与吉云并称双璧。本来龚家就有“一门风雅”之称,再加上一个燕红,名气便越发大了。

“月华,”龚太太问计,“这件事,你看我该怎么办?”

“依我说,太太先装作不知道,看看人品再说。”

“人品再好,老爷也不会答应。诗礼传家,已经五世,老爷把门风看得极重的,怎么肯让这种人进门?”

“这要看太太怎么劝了——”月华说道,“会吹箫不足为奇,会作诗,看起来是好人家出身,沦落风尘,一定也是迫不得已。”

“这倒也是说得过去的道理。果然是好人家出身,人品又好,‘出淤泥而不染’,老爷或许会答应。”

“顶要紧的是大少爷自己要争气,但愿明年中个鼎甲,老爷一高兴,什么话都好说了。”

“你在说梦话。”龚太太说,“除非二小姐能替他去写大卷子,不然连点翰林都难。”

连着有四五天,龚太太始终对这件事不能释怀,少不得又要跟月华商量。“我想叫大少爷到上海来过年,当面问一问他,”她说,“大少爷有一样好处,在我面前从不敢说假话。”

“太太何必这样子心急?如果叫大少爷来过年,马上就会起风波。”

“怎么呢?”

“太太倒想,”月华说道,“老爷特为叫大少爷回杭州,因为过年供祖宗神像,不能没有人磕头。如今把他叫了来,老爷一定会追问缘故,叫大少爷怎么说?说假话,将来事情更难办;说实话,不就是一场风波?”

想想也是,龚太太不由得叹了口气。

“何况这时候就叫了大少爷来问,也问不出一个究竟。太太关心的是燕红的人品,现在大少爷正心热的时候,问他一定说好,倒不如冷一冷再看。”月华又说,“大少爷明年二月里进京,我猜想他一定会先到苏州去看一看。第二次看到燕红,如果什么都没有变,才是真的好。如果变过了,大少爷的心自然也就凉了,根本不必太太再替他操心。”

这番话说得很透彻,龚太太只好死心塌地,静等明年二月,再做道理。

阿兴守着龚太太的告诫,由苏州回去,对于在上海被查问一节,只字不提。问到燕红的情形,说是还没有迁移,但原处已经双扉紧闭,非问清楚了不开门。据说这就是有人上门去骚扰了的结果,但燕红家讳莫如深,阿兴旁敲侧击套问了半天,一无收获。

燕红当然有回信,但也很简略,只说盼望一开了年,早早相晤,又说想请龚定庵为新居题名,自亦须亲眼看过才能题。

“顾二少爷呢?”龚定庵问,“没有信?”

“顾二少爷说,年下很忙,没有工夫写长信,请大少爷过了年,早早到苏州,一切当面谈。”

“他是说‘长信’?”

“是的。”

为何要写长信?可见其中大有文章。因而为龚定庵平添了一份心事。过了正月十八,收拾祖宗神像,算是过完了年,便得打点行李进京了。

赶考当然是单身进京,选定二月初二是长行的吉日。假托与顾千里有约,雇定的船是由苏州转上海,到了上海打算由海道北上。

船到苏州,仍泊阊门外。顾千里就住在阊门,咫尺之遥,安步当车,片刻之间便走到了。顾千里老亲在堂,龚定庵先执晚辈之礼,请安问好,略作寒暄,然后在书房中密谈。

“定庵,”顾千里说,“你有此风尘知己,实在是几生修到。不过夜长梦多,你要趁早打主意。”

这“夜长梦多”四字,便包含着无数曲折内幕。龚定庵先不忙打听,只考虑自己的境况。

“千里,实不相瞒,这件事我还没有把握。第一,寒家的家规,你是知道的,我只为慈母溺爱,纳簉室之议,是向家父力争而得,但必得碰运气。会试的房官、主考,像我乡试的向老师、王老师那样就好了。”

“万一落第呢?”

“那得等明年。”

“明年又名落孙山呢?”

“这,怕就好梦难谐了。”龚定庵说,“还得等三年。”

“再等三年就是道光六年,连明年算上,一共要等四年。”顾千里说,“即令燕红矢志无他,可是,这四年之中,会有什么变化?谁又知道?再说妙龄女子,又有几个四年?你想过没有?”

“然则,”龚定庵搓着手说,“计将安出?”

“我替你想过,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请老太太再向尊公争一争,‘提前给奖’;再有一个是‘先斩后奏’。”

“何谓‘先斩后奏’?”

“先圆了好梦,再向堂上负荆请罪。”

“这——”龚定庵踌躇着说,“先斩后奏,未免跋扈,有失臣道,于心不安。”

“那么用第一个办法。”

“我怕不会邀准。”

“那就难了。”顾千里想了一会儿说,“你成进士是迟早而已,这个‘奖品’终归亦会到手,依我之见,不如先‘偷’来一用。”

“怎么偷法?”

“现在金屋已经有了,把燕红深藏于密,暂不说破。到你春闱有了捷报,再禀明堂上,作为新娶。”

“这倒可以考虑。不过——”龚定庵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得先禀明家母。”

“那在你了。”顾千里又说,“事情要快。”

龚定庵沉吟多时,要快即时就可定局,因为心有把握,慈母顶多说一句从小他就听惯了的慈爱而无奈的责备:“你啊!教我说你什么好?”但这样做,总觉于心不安,已经欺父,何复欺母?

“好吧,我一到上海就先禀明家母,马上有信给你。”龚定庵急转直下地说,“能不能陪我山塘一走?”

“少安毋躁。”顾千里说,“我跟你谈谈杨二的情形。”

原来顾千里与杨二虽是素识,但因气味不投,平时不通吊问,只知他素行不端,最近由于受龚定庵之托,方始留意其人。哪知略略一打听,才知道这杨二是个极其卑鄙奸诈的小人。他在燕红身上,当然是花了些钱的,只为所谋甚远,不亟于作入幕之宾。哪知正当燕红左支右绌,穷于应付,迫不得已要让杨二真个销魂时,半路里杀出程咬金,来了个龚定庵,不但坏了他的好事,更打断了他的久长之计,自是恨之入骨。

“说实话,燕红对你一见倾心,固然不错;但初会便论嫁,你不能不谢谢杨二反面激成之惠。因此,”顾千里加重了语气说,“定庵,如果好事不谐,你简直对不起自己。”

“也辜负了燕红跟老兄。”龚定庵接口,“千里,如果办不成这件事,我在想,你也会觉得可惜,心里好一阵子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的,还不在此。”顾千里说,“今天的局面是非杨即墨,不归你就一定落入彼獠之手,仇快则亲痛,这才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

“良朋爱我,匪言可喻。”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千里,我今天跟燕红要好好儿谈一谈;你请放心,绝不会有亲痛仇快之事。”

“好吧!”顾千里问道,“山塘之行,是不是还要奉陪?”

“不但请你相陪,还要拜烦向导。”

“噢,你还不认识路。好,走吧。”

两人是坐了马车去的,一路上顾千里为龚定庵形容燕红的新居:进门假山,绕过山去,豁然开朗,但正厅已经虚有其表,不能住人,需要大修;不过厅后曲池小桥,另一面竹林掩映中有一排曲尺形的平房,却还完好,燕红的香巢,便在“曲尺”转折之处。

“能把那座楠木厅修好了,作个宴客谈艺之处,那是太好了。”顾千里说,“不过,你要享这份清福还早得很。”

这使得龚定庵的功名之心越发热了,因为早入仕便可早归隐。他心里在想,今年会试中了进士,仍归本班——捐纳的内阁中书,变成正途出身的内阁中书,不但升迁比较快,最大的好处是,两榜出身可应考差,各部司官及内阁中书经考差录取,得充乡试副考官,运气好派到富庶或文风盛的大省,一笔门生的贽敬收下来,买山之资就有着落了。

“如果,”他说,“我今年三十一,预计五十岁隐居,这二十年之中,能够稍有成就,到那时开阁延宾,交遍天下佳士,方称平生之愿。”

“‘交遍天下佳士’下面,还要加两句话:阅遍天下美人,读遍天下奇书。”

龚定庵大笑。“千里知我,千里知我!”他一迭连声地说。

这番重见,龚定庵不期而然地具有远游归来的心境。同样地,燕红与她的母亲,也觉得是在迎接亲人回家,早已备好酒食相劳以外,还替他布置了一间书房,因为有顾千里同来,接待他们便在这间屋子里。

“这回多亏顾二少爷照应,”薛太太说,“我们母女实在感激。”

“好说,好说,”顾千里也很得意,“总算不负好朋友所托,今天可以交差了。”

“言重之至,”龚定庵特意当着燕红母女又加一句,“此后还求多多护持。”

“尽我心力。”

他们交换的这两句话,都有言外之意,燕红明白,薛太太却听不出来,尽自客套。燕红便暗示她母亲说:“娘,时候不早了。”

“噢,噢,”薛太太会意,“我到厨房里看看去,菜大概都差不多了。两位请宽坐。”说着,起身而去。

“这里样样都好,”燕红说道,“就是门户不大谨慎,我想养一条狗。大爷,你看行不行?”

“大爷”是燕红新改的称呼,龚定庵初听陌生,旋觉亲切,连连点头:“养狗是个办法,不过,好狗也很难觅。”

“你从上海送一条来。”顾千里接口,“上海洋人多,洋人养的狗好,有些回国的,狗带不走,往往送人,出卖的也有,只要出善价,不愁没有好狗。”

“不错,不错。这件事,我叫人来办。”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千里,这件事马上就又要托你了。”

“怎么样?”

“在上海找条好狗不难,不过只有先送到你那里。”

顾千里知道,他的这座“金屋”,一时还不能向家人公开,所以要由他转交。看样子以后这种居间的差使还多,是个麻烦,然而义不容辞,便索性慨然应允。

“前面这一大片空地,不妨辟个花圃,”顾千里指点着说,“花愈多愈繁愈好,春来万花如锦,必有可观。”

“花圃只能种草本的花,树还不够,”龚定庵说,“四周不妨植梅百本,也算是个小邓尉。”

“真的,”燕红插嘴问说,“我请你题个名字,不知道想好了没有?”

“‘小邓尉’,不现成有了?”顾千里接口,“梅花也很合你的品格。”

“我哪配比作梅花,太谬奖了。”燕红又说,“十年树木,现在种梅,等到长成,起码也得三五年工夫,再说要像邓尉那样,就算具体而微,也非上千本不可。”

“对!另想。”龚定庵说。

想了几个,大家都有意见,顾千里便说:“我们来个凭天断如何?”

“何谓‘凭天断’?”

“是掣签之意。”顾千里问道,“有韵牌没有?”

“没有韵牌,有诗牌。”

“诗牌更好。”

于是燕红去捧出一个乌木嵌银的方盒子来,掀开盒盖,“哗啦”一声都倒在桌子上。

“请你都把它翻开。”

诗牌的形式跟牙牌一样,不同的是花样,每一张上面刻一个字,另有小字,注明韵脚,选的都是作诗常用的字。顾千里一面帮着燕红翻牌,一面说道:“我们三个分工合作,一个选牌,一个抽牌,一个拼牌——把抽出来的牌拼凑成文。两位看如何?”

“这倒也新奇有趣。”龚定庵说,“请你主持。”

“你们两位先商量一下,题名是几个字。”顾千里说,“加十倍来选。”

“通常都是三个字。”燕红说道,“四个也行。”

“四个字好了。”龚定庵问,“如果不能成文怎么办?”

“重来。”

顾千里开始选牌,诗牌一共一百六十张,平声居半,他选了四十张,亦照此比例分配,平声多用阳平,因为比阴平来得响亮。

“牌选好了。”顾千里将四十张牌复又翻转,让牌背朝上,洗了一阵,方始问道,“谁来抽牌?”

“自然是我抽,让大爷来拼凑成文。”

燕红说着,已抽出第一张,是个“巢”字,龚定庵脱口说道:“这个‘巢’字好。”

第二张是个“云”字。“这个字妙了。”顾千里说,“我选了一个‘吉’字在里,那要抽到了才真巧呢!”

燕红不由得有些心慌,因为真抽到了“吉”字,合成夫妇的名字,龚定庵一定难以处理,于是她笑着说道:“大爷你抽!”

“为什么?”龚定庵说,“你怕抽到‘吉’字是不是?果真抽到了,不算。”

听得这么说,燕红方又伸手,这回抽出来的是个“鸾”字。

“‘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拏虎螭。’”龚定庵念完了韩愈这两句诗说,“你也该有个巢了。”

“鸾飘凤泊”是用来形容夫妇离散的成语,燕红厌其不祥,却不便直道心境,只说:“我哪里敢当鸾字?”同时心里默祷,要抽一个能将“鸾巢”二字拆开来用的字。

因为如此,格外慎重,看了又看,才抽出一张,却又不似前面三张那样,一抽即翻,拿在手里,用手指盖住了字,一点一点往下移。

“真有趣。”龚定庵笑道,“真像押宝似的。”

“这个字当中,有个‘吉’字。”燕红说着,将牌翻了开来,绞丝旁一个仓颉的颉,可不是中有“吉”字?

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说:“这个‘缬’字太好了,‘云缬鸾巢’。千里,会得其意否?”

顾千里想了一下问:“‘缬’字何指?”

“缬草之缬。”

“我想也应该说是缬草之缬,不是‘花鬟醉眼缬’之缬。”顾千里转眼看着燕红又说,“缬草红色,指你;云自然是吉云夫人;雄凤谓之鸾,是定庵自况。‘云缬鸾巢’者,是定庵将来携娇妻美妾偕隐之处。定庵,可是此意?”

“正是此意。”龚定庵很高兴地说,“由燕红抽出这四个字来,可称天意。”

对于这个解释,燕红不能满意,因为她希望有小星之名,外室之实,不与大妇同住,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她的母亲。世家大族除了极罕见的如《红楼梦》中的所谓“家生女儿”以外,侍妾之母从来没有跟着女儿住的,如果燕红必须与吉云同住,她们母女就注定了要分离了。

转念又想,只要把这层苦衷跟龚定庵说明白,他必能体谅,许她别居。而且无论怎么样,这样解释总比“凤泊鸾飘”要好得多,因而改变心意,也称赞顾千里解得好。

“不是我解得好,而是定庵排比得好;说他排比得好,又不如说你抽得好。说起来真是因缘有定。”顾千里起身说道,“闲话少说,我该进城了,不要做讨厌人。”

“没有的话,你是‘云缬鸾巢’的特客。”燕红拉住他说,“我娘一直在说,要好好谢一谢顾二少爷,现在菜已经在预备了。”

薛太太也察觉了,赶进来说:“顾二少爷怎么好走?特为请你,还怕你抽不出工夫。再说也陪陪我们大爷。”

“来之安之。”龚定庵说,“我也不放你走的。”

“好吧!”顾千里说,“既然如此,我就索性雅它一雅。”

他自告奋勇,要为“云缬鸾巢”题额。但毕竟没有能“雅”得起来,因为题额要大纸、斗笔、墨海,燕红家一样都没有。

“今天虽写不成,不过是说定规了,顾二少可别忘记。但也不必心急,兴到挥毫最好。”

“我知道,我写好、裱好再送来,以五日为期。”顾千里问龚定庵,“那时你还没有走吧?”

“我明天就得走。”

“明天?”燕红脸上有黯然之色。

“我家两位老人会盼望。这回遇着逆风,路上已经耽搁了。”

“多留一天吧!”顾千里说,“老太爷要责怪,推在我身上好了。”

“多留一天,谅无不可。”龚定庵握着燕红的手说,“请体谅我身不由己。”

“老太爷、老太太在等,我自然没话说。不过——回头再说吧!”

于是铺陈餐桌,开出饭来。肴馔颇为丰盛,最难得的是有松江的四鳃鲈,而且是最讲究的做法,煮一锅好汤,上加蒸架,洗净的鲈鱼蒸熟了,揭开锅盖,用筷子将鱼肉拨落在汤中,加火腿屑勾薄芡,做成鱼羹。最妙的是,恰好有龚定庵从杭州带来的西湖莼菜,成为名副其实的莼鲈羹。

顾千里觉得此筵不可无诗,但分韵唱和,不免耽误了他们的千金春宵,因而不作此提议,酒足饭饱,摩着腹部说道:“此时最宜黑甜乡中讨生涯,我要告辞了。谢谢,谢谢。”

送走了客人,洗盏更酌,燕红问道:“这回进京,到底有几分把握?”

“‘场中莫论文’,说实话,无把握之可言。”

燕红不语,满腹心事,渐渐浮现在脸上了。

“反正你我已成定局了。”龚定庵问道,“你们母女俩,一年的嚼裹要多少?”

燕红想了一下说:“五六百两银子,大概够了。”

“好!我到上海先寄三百两银子,托千里转交。你我的事,我先跟我家老太太说明白。如果春闱侥幸,自不用说,否则,你就在门口挂一块牌子好了。”

“什么牌子?”

“自然是‘龚寓’二字。”

燕红心想,这倒是谢绝杨二来骚扰的办法,想一想问道:“能不能加上‘仁和’?”

“亦可以。”

“如今唯一讨厌的是杨二。”燕红说道,“挂上‘仁和龚寓’的门牌,可以让他望而却步,可是不能禁止三姑六婆来跟我母亲啰唆。”

“只要你拿定主意,人家也拿你无可奈何。”

“我是早已拿定主意了。‘此心匪石,不可转也。’只是这样子终非长局。”

龚定庵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慰她说:“我一定想办法来安排。”

燕红愣愣地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失笑。“也许真是杞人忧天,”她说,“我也该往好的地方多想想。”

“正就是这话。来,来,我们喝个交杯盏如何?”

喝“交杯盏”常是闹新房用来使新娘受窘的一种把戏——新郎新娘,伸臂相勾,做成一个连环,然后曲肘衔杯,相视而饮。龚定庵这样说法,自是戏言,但燕红却宁愿想象为正式结缡,洞房花烛之中,为宾客逼迫而出此,欣然演作,闭着眼自我陶醉。

但等她刚喝下一口酒,发觉酒杯已从她手中移去,张眼看时已有灼热的嘴唇压了上来,他抱得她紧紧的,使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定情之夕,必有佳作。”顾千里笑嘻嘻地催促着,“写来看,写来看!”

“倘说无诗,你一定不信;若说有诗,只得两句。”龚定庵朗然吟道,“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少许胜多许,两句就够了。”顾千里说道,“定庵,你的诗真如禅宗的顿悟,明心见性,只在当头一喝之间。我最佩服你的是,眼前情事,人人想得到,却偏偏只有你说得出来,譬如‘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就是。”

“这不是偏偏只有我说得出来,是大家想到了不肯说。”龚定庵微喟着说,“如今忌讳是越来越重了!虚矫之气,充塞朝野;貌为谨饬,中无所有;最可怕的是讲理学讲究‘不动心’,固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样的不动心,应该佩服,但哀鸿遍野,视而不见,连恻隐之心都没有了,这就连禽兽都不如了。”

“骂得痛快。不过,”顾千里庄容劝道,“你连番下第,都因为是话说得太真太切之故,‘罔识忌讳’,功名大忌,这一回无论如何要收敛,等进士入手,到了你可以说话的时候,譬如将来当御史,那时候痛陈时弊,也还不迟。”

这段话恰好为刚进来的燕红听到了,便即说道:“顾二少爷真是金玉良言。今天下午我也劝大爷,不能三年两头为考进士奔波,什么事都要中了进士才能作打算,何不发一发狠劲,怎么样能中进士,就怎么样去做,一切都到了那时候再说,岂不是好。”

“你听听,”龚定庵苦笑着说,“倒像我能中进士,没有尽力似的。”

顾千里知道燕红的心情,话虽说得急切了些,但也不能说她全无道理。

于是他说:“仔细想来,燕红的话倒实在是个总诀:‘怎么样能中进士,就怎么样去做。’你可做的事也很多。”

“呃,”龚定庵也很认真地说,“倒要请教。”

“第一,”顾千里想了一下说,“先烧烧冷灶,看当朝大老,哪几位有放总裁的资格,投几个‘行卷’应酬应酬。”

“这第一就行不通,”龚定庵说,“所谓‘行卷’,无非平日所作的诗文,先就难中时流的法眼。”

“诗文中有锋芒的,当然要避免,像‘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这种诗,岂能为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所见?你总也有温柔敦厚的诗、说理平正的文章吧?”

“有是有。不过——”

“大爷。”燕红拦着他说,“顾二少是好话,你先不要跟他辩驳,听顾二少讲完了再说。”

“好,好,请说第二。”

“第二,不要矜才使气,总以平顺通达为主。”

“好,第三?”

“第三,千万不可写奇字、怪字,文章亦不必求深奥古雅,因为主司看不懂。”

“千里,你讲了半天,只有这一句搔着痒处:‘主司看不懂。’我要浮一白。”说着,他自己干了一杯。

“顾二少看,”燕红无奈地说,“还是狂态不改。”

“你看,”顾千里对龚定庵说,“燕红真是你的知己,相处不久,已经知道你‘狂态不改’了。你真该好好听她的话。”

“听,听!”龚定庵搂着她亲了一下,昵声说道,“我不听你的话,你会生气,是不是?”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燕红轻轻推开了他,“不过,我也听人说,照学问才气,龚某某中状元也有份的,就是他的脾气害了他。你这看不起人的脾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改!”龚定庵是自知其非的语气,“我一定要改。”

“但愿如此。”顾千里又说,“定庵,还有件事,只怕也是逆耳之言。你才大如海,肚子里又渊博,什么事很容易着迷。‘玩物’未必‘丧志’,但会误时,这一回进京,琉璃厂这些地方,在试期以前,最好不去。”

“好!”龚定庵举杯说道,“我答应你。”

“别老谈这些俗气的事了!”龚定庵说道,“寻点儿什么有趣的消遣吧?”

“算了,算了。”顾千里说,“你们有说不尽的情话,我不在这里讨厌了。”

“不!”龚定庵很坚决地说,“你吃了晚饭再走,最好三更天一起进城,送我上船。”

“怎么?你天一亮就开船?”

“是的。不然明天赶不到上海。”

顾千里想了一下说:“送你上船就不必了,我饭后就走。”

此时只是下午三点,开饭还早得很,燕红便即说道:“现成的诗牌,你们作诗吧?”

“作诗不如填词。”

“用诗牌填词,还是头一回。”顾千里接口说道,“不妨试一试。”

“字不够,不能用长调。”龚定庵随手翻开一张牌,是个“百”字,不由得笑道,“没法子,还是要用长调。”

“‘百字令’介乎中调、长调之间。不过,填词不比作诗,重复的字很多,怎么办?”

顾千里提出来的,确是一大疑问,龚定庵无以为答,于是燕红开口了。“多加几张白牌,随意听用。”她说,“本来是乐事,等牌硬凑,就不好玩了。”

“言之有理。”顾千里说,“加八张白牌听用。”

诗牌不够多,只好龚定庵与顾千里两个打。燕红招呼茶水之余,便坐在龚定庵身旁,指点商量,有时抢着为龚定庵摸牌,有说有笑,时而还起争执,她说应该打掉的牌,他偏要留着。当然,最后是龚定庵做主,因为哪张牌有用,哪张牌无用,只有他心里有数。

“摸一张好的!”燕红摸牌一看,是个“绛”字,看了看现有的牌说,“已经有了个‘红’字,这个字可以不要吧?”

“哪里,哪里!这张牌好极了。我快要‘听’了。”

过不多久,龚定庵摸了一张白牌,将牌一合,燕红便即问说:“听了?”

“不错。”

“听什么?”

“我有三张白牌,就是听三张,不过实际上只听两张,因为其中有一个字,是牌中所没有的。”

正在谈着,顾千里打出一个“定”字,龚定庵将牌摊开,拿“定”字嵌在“山”字之上,一面将牌分开,一面念道:

“龙华劫换,问何人料理,断金零粉?五万春花如梦过,难遣些些春恨。帐亸春宵,枕欹红玉,中有沧桑影。定山堂畔,白头可照明镜?”

“这是上半阕。原来是咏君家横波夫人。”顾千里说,“我这个‘定’字原可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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