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低沉、充满磁性的嗓音似乎具有催眠效果。他每吐出一个字,萨克斯就多一分不安的感觉,仿佛自己被带回了案发当时,而自己就是作案人之一。她的手心开始冒汗,汗水积聚在乳胶手套内。
“他在这里,杰里·唐就坐在办公桌前。而他们……”
“是‘我们’。”莱姆严厉地纠正她,“你就是‘幽灵’,记住这一点。”
“‘我们’踢开大门进来,他马上站起来,想往后门跑,但马上被我们抓住,把他拖回到这张椅子上。”
“萨克斯,我们直接进入重点。你就是‘幽灵’,你找到了这个背叛你的人。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要杀了他。”
突然,萨克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强烈得几乎让她窒息:“不,等一下,莱姆。杀掉他是次要的事,折磨他才更重要。他背叛了我,现在我一定要狠狠地折磨他。”
“你会怎么做?仔细说。”
她踌躇了一下,身体裹在犯罪现场鉴定防护服里,大量地冒汗,有好几处同时发痒。她真想把防护服扯开,好好挠一挠。
“我没办法。”
“‘我’?萨克斯,‘我’是谁?你就是‘幽灵’,记得吗?”
然而,她仍固执地坚持做她自己,“莱姆,我做不到,因为‘幽灵’,他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她犹豫了一下,又说,“这儿的感觉真的很糟。”
她没法进入那个人的心。那个人让许多家庭毁灭,连小孩也一起关在货舱里随船沉没。当男人和女人从他面前爬向他们唯一能找到的出路——无情、冰冷的海水时,这个人竟然从后面开枪将他们打死。这些人就这样死了,唯一的原因只是他们激怒了他,让那个人觉得他们是绊脚石。
萨克斯看着死不瞑目的杰里·唐。
“去吧,萨克斯。”莱姆轻声说,“快进去,我会拉你回来的。别担心。”
她也希望自己能相信他。
莱姆继续说:“你找到了背叛你的人,你对他恨之入骨。这时你会怎么做?”
“其他三个人和我一起把杰里·唐绑在椅子上,我们用手术刀或剃刀割他。他吓傻了,发出尖叫。我们从容不迫,四周全是他的血肉。那里有一块肉很像耳朵,他被剥去了皮肤,我们切掉他的眼皮……”她停了一下,“莱姆,可是我还是看不到线索,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
“一定会有的,萨克斯,你知道线索就在那里。别忘了洛卡德法则。”
埃德蒙·洛卡德是法国早期的刑事鉴定家,他认为每个犯罪现场都会有证物交换的情况,有的是被害人与嫌疑犯之间的,有的是现场和嫌疑犯之间的。要找出这些证物并不容易,而更难的是查出这些证物从哪儿来。不过,正如莱姆说过不下几十次的话,身为刑事鉴定家,就必须不去理会这个表面上的不可能性。
“继续下去。深入,再深入。你就是‘幽灵’。你正拿着手术刀或剃刀。”
此时,萨克斯想象出来的愤怒感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平静。她心中充满了这种突如其来、好像具有蛊惑力的感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杰里·唐的尸体,大口呼吸,汗流不止,好像“幽灵”关安的邪恶心灵附体了。她确实感同身受。眼见背叛他的人受折磨缓缓死亡,让她内心完全得到了满足。
在喘息中,她发现自己还有更深的欲望,她还想看更多,想听见杰里·唐的尖叫,想看见他的鲜血沿着颤抖的四肢淌下……
这个欲望牵引出了另一个想法。“我不——”
“什么?萨克斯。”
“我不是凌虐杰里·唐的那个人。”
“你不是?”
“不是。我要别人来做,这样我才能在一边儿静静地观赏。这更能让我满足,就像看色情片。我要把一切全看进眼里,听到所有叫声,不想遗漏任何一个细节。还有,我要他们先把杰里·唐的眼皮割下,这样他才会看见我正在观赏他。”她喃喃地说,“我要让这件事不断地进行下去。”
一阵轻柔的声音:“很好,萨克斯。这就表示,你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是。那儿有一张椅子,正对着杰里·唐,离他的尸体约十英尺远。”她的声音变沙哑了,“我正在观赏。”她呢喃着,“我正在享受。”她吞咽了一下,感觉汗水不断渗出头皮流淌下来,“尖叫声持续了五分钟、十分钟。我一直坐在他面前,享受着每一声尖叫、每一滴流下的血、每一块切下的皮肉。”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你还好吧,萨克斯?”
“我没事。”她说。
但事实上她的情况并不妙。她陷进去了,陷进一个她不想去的地方。突然,她生活中所有的美好全都失去了,她一直跌进“幽灵”黑暗世界的最深处,双手颤抖,既绝望又孤独地滑落。
看来你好像有坏消息……你好像有坏……萨克斯陷入了灵魂妄想。
停!她对自己叫道。
“萨克斯,你怎么了?”莱姆问。
“我很好。”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那些扭曲的碎尸、四处泼溅的鲜血了。不要再想象你有多么享受他的痛苦。萨克斯对自己说。这时,她突然发现莱姆好像很久没说话了。
“莱姆?”
没有回答。
“你还好吧?”她问。
“不太好。”他终于开口。
“怎么了?”
“不知道。我们知道他坐在哪儿又怎么样?他穿的是他妈的平底鞋。这是唯一我们知道的‘幽灵’待过的地方,可是会有什么证物留下呢?”
“幽灵”的邪恶仍残留在她心里,令她觉得反胃。她看了那椅子一眼,却又马上去看别的,她无法集中精力去注视它。
莱姆的显得既沮丧又愤怒,他继续说:“我想不出来。”
“我……”
“那里一定有什么。”他又说。萨克斯听得出他的失望,猜想他现在一定更希望自己就在现场,能亲自走一遍格子。
“我真的不知道。”她说,声音微弱。
她看着那只椅子,但在心里,她却看见那把刀子在杰里·唐身上剜肉。
“该死。”莱姆说,“我也一样不知道。那把椅子是正对着他吗?”
“你指‘幽灵’坐过的那张?没错。”
“可是,我们知道这个又能怎样?”他恼怒极了。
这一点儿也不像他。林肯·莱姆向来对任何事都有看法,而现在他却充满挫折感。他的口气让她警觉。难道他又想到了福州龙号上罹难的偷渡者和船员?还在为此自责吗?
萨克斯重新注视那只椅子,她看到椅面上有一些现场被破坏后留下的残迹。她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我有想法了,你等一下。”她走近这只椅子,查看下面。顿时,她兴奋得而心跳加速。“莱姆,这里有擦痕。‘幽灵’坐在这张椅子上时,一定把身体往前倾,才好看得更清楚。他把脚缩起放在椅子底下了。”
“那又怎样?”莱姆问。
“这就表示,如果有什么东西藏在他鞋面和鞋底接缝处的话,可能就会掉出来。我要用吸尘器收集椅子底下的东西,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就能找到带我们直奔他家大门的东西。”
“非常好,萨克斯。”莱姆兴奋地说,“就这么干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灵感令萨克斯兴奋不已。但在她走向大门,从犯罪现场鉴定工具箱里拿出吸尘器时,她突然停下了,并且露出微笑,“我上你的当了,莱姆。”
“我怎么了?”
“别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她现在已经明白,当莱姆得知她推论出“幽灵”曾坐在那只椅上观赏虐杀场面后,他就已经想到椅子下面一定会有东西了。只是他发现她仍深陷在“幽灵”的恐怖心灵中无法自拔,所以才决定拉她一把,把她带回这个比较美好的世界。他假装沮丧,好让她转移注意力,以此消除积在她心里的阴暗。
刻意的欺瞒,萨克斯心想,却有深情厚谊。
“谢谢你。”
“我说过我会把你拉回来的。好了,快拿吸尘器去工作吧。”
萨克斯把椅子下面和周围仔细吸了一遍,然后从吸尘器中取出集尘袋,装进一个塑料的证物袋里。
“接下来呢?”莱姆问。
她观察了一下儿杰里·唐被子弹击中后血液喷溅的角度。“从现场来看,杰里·唐最后疼得昏死过去,‘幽灵’才站起来开枪打死他。随后他便离开了现场,留下几个手下破坏了这个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件发生的顺序?”
“因为有残屑落在其中一颗弹壳上。在‘幽灵’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也有许多碎玻璃和从墙上撕下来的海报纸。”
“很好。”
萨克斯说:“我现在要用静电拓印法处理现场的鞋印。”
“别告诉我,萨克斯。”莱姆轻声说,他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只管做就是了。”
她去外面拿了装备回来。这种拓印方法是先将一块塑料纸铺在鞋印上,让静电通过整张塑料纸,然后纸上就能留下脚印或鞋印的轮廓,就像一台塑料复印机一样。
莱姆说:“艾迪·邓在外面吗?”
“在。”萨克斯回答。
“我知道这家公司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是叫他进来看一下档案柜里的东西。我猜里面的文件应该都是用中文写的。叫他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幽灵’、偷渡者或其他蛇头的资料,任何有帮助的都行。”
她到外面向艾迪·邓挥了挥手,他马上拔出塞在耳朵里连着手机的耳机,向萨克斯走来。萨克斯向他复述了莱姆的要求。在摄影鉴定小组进来接替萨克斯进行后续工作时,艾迪·邓翻寻检查现场的办公桌和档案柜。半小时后,他告诉她:“没有任何有用线索,里面全是餐厅的货物资料。”
她向莱姆汇报了结果,又补充说:“我已经完成这儿的工作了,二十分钟后就可以赶回去。”
他们结束了通话。
萨克斯一边按摩酸痛的脊背,一边想着,“幽灵”的帮手怎么样了?他已经到这个城市了吗?他对他们会造成威胁吗?
小心背后……
走到大门时,手机响了。萨克斯接起电话,既惊讶又愉悦。打电话来的那个人自称约翰·宋。
“你还好吧?”她问。
“很好,就是伤口有点儿痒。”他接着又说,“我想告诉你,我有一些草药能治你的关节炎。我现在在我楼下的餐厅里,你能过来一下吗?”
萨克斯看了一眼手表。去一下又何妨?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于是,她把证物袋交给艾迪·邓和科,说自己要先去一个地方,大概半小时后就回莱姆那里,让他们和桑尼都乘另一位警员的车回到莱姆住处。桑尼听说回去不用再坐她的车,实在轻松了不少。
她脱下现场鉴定防护服,卷成一团扔在鉴定车里。
进入驾驶室时,她又对仓库瞄了一眼。她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尸体,看见死不瞑目的杰里·唐,看见他正死死盯着天花板的那双死人的眼睛。
又一个死在“幽灵”手上的牺牲者。又一个名字被划到生死簿上死人那一边。
不要再有了。她想到了阎王爷。请别再有这种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