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縱第一次離家出走回來,就知道邱阿姨偷看過她的日記了。「她這麼耍渾,還敢說要去死?威脅誰呢?」白小婷的表演繪聲繪色,「還是子夜將幾本筆記本搶救下來,才沒使邱阿姨進一步觀瞻你的遺囑。她看到你寫小說YY丁成傑, 『小小年紀,好不要臉。』子夜對她講,你如果要臉,我都不會生下來。」
那時她雖然已經對這種事情很坦蕩,也具備了足夠的自信和底氣來反抗整個世界對她這第二性的不公正,卻還沒有完全諒解爸爸的專|制和邱阿姨的迫|害。而她所能想到最最具體的報復,除了在床頭擺放她所認為最最艷情的小說,還有,和子夜進行身體的探索。
那時候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報復更多一些,還是願景更多一些。假如有一天邱阿姨發現她不是處|女之身而羞辱她,她一定會大聲回答: 「是陳子夜乾的!」 陳縱想象到這一幕,簡直不知道自己會有多爽快。
對神仙許願失靈了……陳縱好奇地望向子夜,望向心思莫測的天意。
天意難測,恐怕這兩件東西她只能主動爭取。
兩人每天吃著同款全高中獨一無二的台灣小餅乾,穿著散發了同款柔順劑香味的同款校服,同款沐浴露的味道從肌膚向衣袖蔓延,講話是同款的腔調,表情是如出一轍的神氣。子夜騎車搭載陳縱是一道風景,被沿途津津樂道了數年「陳家哥哥真好」。那時的子夜,並不知道後座小小的陳縱正陰暗地密謀著他的身心,還要為她枯燥的文學播報作總結。
陳縱為什麼喜歡跟子夜講話,除了他言之有物,還因為他聲音好聽。那時她已為寫作配備了諸多手法,色彩、形狀、溫度、觸感……再加上一個聲音。諸多變量,匯總成生命無窮無盡的感受。在專注於「聲音」這一特定形容時,她開始隨時隨地感受子夜講話的聲音。她不通樂理,發現這竟然是寫作中最難的部分。她試著用很多很容易得到的形容詞來形容他的聲音,什麼清冽,溫潤,悅耳……都不夠準確。
直到歡送高三學子那次匯演——那時候學校文藝部已懂得用採用較高級的表演方式來提高學生的審美,而不是籍此取悅學校領導——是各種樂器演奏會。夜色降臨,陳縱趁班主任不注意,偷偷端了小板凳,摸索到子夜班級,坐到他旁邊和他一起吐槽。
郎朗鋼琴班的外國老師合奏彈得極好,當然這也是在十幾歲高中學員平鋪直敘毫無感情的琴音下襯托出來的「好」。陳縱理所當然地認為,「有了一定愛情感悟,《致愛麗絲》也能讓聽眾共鳴;將彈奏當做高中功課去完成,《愛的協奏曲》也能像肥皂劇一樣使人面無表情。」
子夜沒有講話。
有了這一層想象,陳縱對於接下來的少兒班表演更不抱希望。但離奇的是,一個接一個穿著西裝的糯米糰子坐上高高琴凳,巴赫和蕭邦卻似然而然似溪水似泉涌似驚濤駭浪似奔流一般自鋼琴鍵下,自肥圓小手間流瀉而出。琴聲全無技巧,全是天分。你甚至說不上幾十年閱歷和這天資相較,哪一種琴聲更高級。原來天分竟是如此殘酷而直白的觀感。就好比有人活了二十幾年,對的註解是「渣男賤女爛褲|襠」,而有人小小年紀年紀,便可以輕而易舉引導他人,「你看這世上許多人,像不像圍城。」
原來天才被上天授予的禮物,是與生俱來的超凡絕倫的感悟力。
那一瞬間,世間諸多如奏鳴曲,經由陳縱的眼,流瀉到子夜身上,一切復又歸於寧靜。所有驚艷絕倫的琴音,都不及他隻身一人的命運奏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