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令仪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片刻,才跟着上前,淡淡地道:“先前有些着凉,所以晚了些。”
曾退之回头,目露怀疑,她生病还那么开心?待进了正屋闻到里面的药味才未多想,大马金刀坐在上首,指着下首的圈椅道:“坐吧。”
明令仪依言坐下,秦嬷嬷上了茶,退下去时还不住往屋里张望,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夏薇一把拖开她,低声道:“嬷嬷,别惹怒国公爷,到时候倒霉的又是夫人。”
屋内安静清幽,只听得到外面偶尔蝉鸣的声音。曾退之许久未曾这般独自与明令仪共处一室,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掩饰住自己的尴尬,开始时还未察觉,待喝了两口之后才回过神。
茶水又苦又涩,一看茶汤黄黄绿绿,上面还漂浮着茶叶碎末,顿时失去了胃口,将茶杯扔回了案几上。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没有质问明令仪为何不上好茶。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临到这时又觉得那些话如同茶汤般难以下咽,下意识抬眼看向明令仪,她仍然静静端坐,自在又淡然。心中气又蹭蹭上涨升腾,她算什么东西,难道自己能指挥千军万马,还会怕她一个后宅柔弱妇人?
他状若随意问道:“听说昨日皇后娘娘召见了你?”
明令仪愣住,先前他还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问出口的这句话可不是他真正的来意。不过她还是不动声色,答道:“是,昨日是孝贤贵妃的忌日,皇后娘娘前来祭拜,林老夫人也在,召我前去说了几句话。”
曾退之又继续闲闲地问道:“说什么了?”
明令仪心中一动,大致知晓了曾退之的来意。想到先前秦嬷嬷对她的担忧,暗自无奈叹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她便将杜琇说的话一字不差转说了。
曾退之脸色难看了起来,虽然他恨明家,恨明令仪,可她始终是定国公夫人,她当着众人面被斥责,他一样跟着没脸。声音不由得更冷了几分:“明氏,你嫁进国公府七年,国公府迄今未有嫡子,你身为国公夫人,难道还不知自己的错误?”
明令仪只觉着荒唐至极,头也开始隐隐跳动着疼。她抿了口枇杷膏冲泡的温水,让喉咙好过了些,才平静地道:“先前不是有嫡子么?只是命薄,没能长大。”
他们都明白先前的嫡子是怎么回事,曾退之像是被当场打了一巴掌,脸青红不定,神情渐渐狰狞起来,正要发怒,又听到她说道:“如今府里还有泰哥儿与晋哥儿,两人都聪明伶俐,国公爷选一个满意之人,再记在我名下便是。”
曾退之好半晌才回过神,她这是主动要将姨娘的儿子记在自己的名下充作嫡子,难道她真不打算自己生孩子?两个哥儿都早已懂事,知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就算她是嫡母,有姨娘在,难道不孝顺自己的生母,会来孝顺她这个不相干的嫡母?一个女人若没有孩子傍身,到了老的时候该怎么办,莫非她真打算出家?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想干脆让她就此剃度出家,杜相那些话又在他耳边回荡。
“如今圣上那头狼崽子长大了,随时会扑出来吃人,枢密使之位空缺了许久,你不能再在当下的节骨眼上出差错,惹来御史的弹劾。
一个两个我还可以压下去,可这个位置太惹人眼红,若是弹劾的人多了,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压不住。你府里乱成一团糟,后宅不稳,怎么能安心在外做事?”
“明家是明家,明氏已经嫁给了你,就算流放也不祸及已嫁女。退一万步讲,你再不喜欢,等生了孩子后就当菩萨供着,孩子抱去自己养,管她吃斋念佛去,丢在一旁不去管就是。你府里总不能没有嫡子,又会被御史惦记上,指责你宠妾灭妻。”
明令仪不知曾退之心中所想,她也不关心他心中作何之想,她神色平和,十足的贤惠模样:“国公爷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选谁都一样,再说我本就是他们的嫡母,也不好有所偏颇,还是得请国公爷自己拿主意。”
曾退之不知为何,神使鬼差般脱口而出道:“你就不恨许姨娘与赵姨娘吗?”
明令仪双手合十,温和地道:“大师跟我说,人要心怀善念,得以慈悲为怀。姨娘平时替我分忧伺候国公爷,又生育有功,我作为主母正妻,理应感激她们才是,不嫉不妒,这才是贤妻之道。”
曾退之定定看了她一会,才轻哼道:“随便你。”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了。
秦嬷嬷与夏薇忙进屋,见明令仪坐在椅子上发呆,也不敢打扰,轻手轻脚收走她用过的杯盏,她就那么一直坐着,直到了天黑时分,才哑着声唤人点灯。
“夫人,你没事吧?”秦嬷嬷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波澜不惊,沉稳寡言。对比她现在的模样,秦嬷嬷还是喜欢她早上时灵动活泼的样子。
那样的明令仪,才是活生生的人,令人亲切,而不是令人畏惧。
“我没事。”明令仪无法言说自己心里的起伏,只简单说了曾退之的来意,末了笑道:“总算是落下了一桩大事,只是呀,新的嫡子别又早殇,否则又要再选另外的嫡子了。”
第36章 无
赵姨娘额头上缠着布巾, 有气无力斜倚在软塌上,原本圆润的脸庞瘦了一大圈,蜡黄枯瘦毫无生气。怕她身子弱受不了寒凉, 只在屋子角落放了少许冰,闷热不堪再夹杂着药味, 人只呆上片刻就觉着透不过气。
她在屋子里呆习惯了倒不察觉, 娘家大嫂任氏早发了福人胖, 才坐下来就热得满头大汗。实在受不住,招呼着贴身嬷嬷将窗棂全部打开透气,又在香炉里扔了把沉水香, 待香燃烧了会后, 屋里虽然仍然炎热, 却少了那股子让人憋闷的浊气。
“这人就活着一口气, 屋子里敞亮了, 心头也跟着舒坦。”任氏呼出口气,见原本珠圆玉润贵气逼人的玉人儿,此时完全脱了相,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任氏嫁进赵家时,赵家只是普通的小吏之家, 赵大郎不过是个小捕快,每当领了俸禄之后,总会来她家的生炒肺店来买吃食,一来二去彼此看对了眼成了亲。
赵姨娘比赵大郎小十来岁,赵母得了这么个小女儿, 自小当眼珠子般宠着,生炒肺买回去,不是先紧着家里的男人吃, 而是先让这个小女儿吃到饱。
赵大郎的俸禄每月交上去,赵母虽对银子看得紧,却对赵姨娘极为大方,给她买上好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从来没有亏待委屈过她,将她养得眼高于顶,心心念念着嫁入高门大户。
赵姨娘长得水灵出众,又心眼颇多,逢人总先露三分笑,在邻里之间落了个好名声,长大后来求亲的也络绎不绝,她却一家都看不上。后来不知怎么攀上了定国公,一顶小轿抬进去做了姨娘。
在娘家时任氏就有些怕这个小姑子,她进了定国公府以后更觉着高不可攀,就像在戏曲中见到的仙子般,离得远远的非常不真实。
如今赵姨娘跌下了凡尘,任氏觉得她反倒亲和了许多,说话也随意了起来:“来时我先去探望了老夫人,她如今瘦骨嶙峋,精气神远不如从前。躺在床上看了我半晌,才认出了我是谁,说话也不太清楚,唉,人一上了年纪,就一身病痛。”
赵姨娘始终沉默不语,看着任氏嘴一张一合,她油腻的脸庞好似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就从未洗干净过。赵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也买了丫鬟婆子伺候,可任氏还是时不时自己下厨,给赵大郎做吃食,辛苦操劳家事。赵大郎自从发达之后,也未置通房纳妾,仍然守着发妻过日子。
“这上下嘴皮子还有打架的时候,夫妻之间哪能没有没有口角之争?男人气性大,劲头一上来不管不顾,难免有闪失。”
任氏转动着眼珠子,四下打量着屋子,凑上前去低声道:“屋子里可都是你的人?”
赵姨娘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恹恹地道:“无妨,你说吧。”
任氏为人谨慎,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大哥让我转告你,说后院也连着外面,国公府那个神仙仙子般的正妻,娘家一倒还不是跌进了凡尘?如今国公爷没有真正怪罪你,就因为你大哥他们立了功。
再说你还有一对儿女,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如今呐,你千万不能这样病下去,得赶紧好起来,男人都喜欢新鲜水灵的女人,病恹恹的谁看着都烦,晦气。还有啊,国公爷今日去了福山寺。”
赵姨娘的瞳孔猛地一缩,强烈的恨意惹得任氏都忍不住脊背发寒。她实在是弄不懂赵姨娘的恨从何处来,福山寺的那位,怎么与国公爷都是堂堂正正的夫妻,赵姨娘再受宠,也不过是一个妾,难道还真妄想能越过妻去,真真是太自不量力。
任氏说不出的烦躁,强压住性子道:“外面的局势你大哥也没有跟我细说,反正说了你我也不懂。他只说杜相召了国公爷去,细谈之后他就去了福山寺,估摸着是为着府里的嫡子之事。
后来下山之后,国公爷就找了你大哥去吃酒,里里外外说了一通,你大哥大致猜出了些,说先前李姨娘那嫡子怎么来,现在也要怎么来。府里就两个哥儿,不是泰哥儿就是晋哥儿。如今你可要做好打算,许翰林这次又升了升,去了礼部做侍郎。”
赵姨娘忆起那天曾退之绝情地一摔,头上的痛不算痛,心里的痛却让她夜不能寐。从前的温情小意,他在枕畔所说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好似一场虚幻的梦。
她脸色惨白如纸,胸脯不断起伏,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汩汩而下,绝望又凄厉地道:“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任氏见赵姨娘痛苦不堪,也心生不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妹妹,这女人呐,男人就是你头顶上的那片天,你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