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懂這個理,盛衰天命本就有數,只是畢竟肉身凡胎,有六欲七情,修不成金剛不壞之身。
搖光循著聲音分辨出來是皇帝,頭一回來這兒哭被這位主子逮了個正著,今兒是第二次,又被他老人家給逮著了。她的神情怏怏地,向皇帝福下身去:「奴才請萬歲安。」
皇帝沉吟著道:「伊立。」隨手將袖口的帕子抽了遞給她,「擦擦吧。」
「奴才並沒有哭。」
皇帝見她不接,將手收回來,越過她,靠在臨水的欄杆上,探身看水中的倒影。
如今天愈發冷,池子裡早已沒有碎冰,池水全凍在了一處,倒像是一面碩大的明鏡,堪堪然倒映出他們的身影。皇帝便借著池子的回光看她,見她就站在身後,只有幾步的距離。
「心裡頭難受的時候,就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靜地待會子。」他頓了頓,轉過身來望著她,眼波翻湧,目光曜曜:「我也是一樣。」
在家裡時,遇著雪後放晴,天光敞亮的時節,也喜歡約著姊妹們在一處喝茶,說一些家常的話兒。或者是隨額捏出門去探訪親友,有說有笑的,便能消磨掉一天的時光。
年輕的姊妹們難免會生齟齬,或者是哥子欺負她了,阿瑪念叨她幾句,她也愛一個人跑到西花園的假山後頭,那兒有一條小河,連著大片池塘,夏天放舟藕花深處,念著前人的詞句,沉醉不知歸路。
她鬱郁地答:「奴才不知道。就是很熟悉的人與事驟然消散,有些回不過神。」
她小時,瑪瑪身邊曾有隻雪白的大貓,琥珀一樣的眼睛。每當她去給瑪瑪請安的時候,那隻貓便搖著尾巴來她腳邊蹭,瑪瑪看了就發笑。後來有一天,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她還是照例去給瑪瑪請安,那隻貓兒卻不見了,瑪瑪說貓比人壽短,別看它個子小,換做人,已經是比瑪瑪還要大的老太太了。她那天很難過,說不出來的難過,在小池塘邊消磨了一整天,也就是在那時,她忽然生出了光陰何迅之感。原來不只是一隻貓,總有一天,她也會變成像瑪瑪一樣的老太太,偶爾出門,也只是為了弔唁積年的老姊妹罷了。
那斯花斯園,這座府邸里的人,到那時又會在何處?
只是沒想到一切來得這樣快。
原來在驟然的變故來臨時,人甚至會恍惚得來不及悲傷。
皇帝安靜地聽著,過了半晌,才突兀地道:「我今兒去祭天回來了。」
搖光怔了一怔,下意識說:「我知道。」
只見他苦笑了一下,「我想給我瑪瑪祈福,都要瞻前顧後,都要斡旋制衡。」
池子裡的魚在冰面下緩慢的遊動,天光照著它們的紅鱗,是真正的浮光躍金。這幾日難得放了晴,呼吸之間便是一股清冽的爽氣,讓人覺得神思通暢。皇帝的語調並不高,低低的,宛如家常絮語,在一片輝煌的琉璃世界裡,於她的耳畔低回。
原來並不是位高權重便能平安順遂,原來並不是萬人之上便終日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