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的生活质量大幅度下降,因为颜生玉养了一只狗。
他把狗领回来的时候我挺开心的,我比他大三岁,我五岁认识他,到现在有十九年。十九年里他几乎天天围着我转,像这世界上只有我是活的,其余都是死物。从我某位女性友人扭曲的观点看,这事情听着挺浪漫,但近二十年和同一个人这么处着,我一个身心正常的适龄男青年,连处个对象的机会都没有,也挺憋屈。
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他性子有点怪,只愿意和我相处,也只听我的话,颜叔叔吕阿姨每次眼巴巴求我照顾着点儿他,我也不能真把这个弟弟扔着不管。我和他这么连体婴一样地处着,我也二十快过半,我爸妈眼指着抱孙子,两边大人都没办法,再去找医生咨询,人家只说一切要循序渐进,逐步让阿玉摆脱对我的依赖。我的替代品是我陪着阿玉选的,我本来以为会失败,没想到他还挺乐呵。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之外的活物感兴趣,虽然说被狗代替了听起来真不是事儿,可我们年纪渐长,总要结婚生子,这样腻下去对谁都不是事儿。
柯基领进门的第二天我们才考虑着给它起个名字,我提了几个名字,阿玉都不同意。我思路耗完,他也不吭气了,到中午我点外卖,炒饭、拉面、麻辣烫说了一串,他突然点头嗯了一声。
麻辣烫就是我随口说的,阿玉口味淡,受不了辣味,沾一点儿就能哭成颗小水钻,泪珠儿抹都抹不干净。
“你吃这个干嘛,”我板着脸训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口味,这么大年纪了哭得和小姑娘似的像样吗?”
我训完话就后悔了,被我凶完他也喜欢哭,等于提前吃了一顿麻辣烫。
这次他眼角没湿,看了看狗,又看了看我,解释:“它叫麻辣烫。”
柯基在那里蹬着小短腿,它蹬一下,阿玉看一眼,我眼神移过去,阿玉就又端端正正地假装一直看我。这是好事,之前一直屁用没有的疗法有效了,眼里全是无机质色块的颜生玉的世界里有条狗了,我应该高兴又欣慰,可想想前几天的事儿,我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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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顾阿玉大部分时间是件简单的事情,除了不喜欢搭理人,阿玉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当然,困难还会有,经常还会自己找上门。这也正常,在小女孩儿脑子最不清楚的年纪,他一副唇红齿白的小模样,我看着都心疼,着实惹了不少烂桃花。
我记得有那么一段日子,天天不舒坦,今天有小姑娘哭着问他为什么看都不看就撕了情书,明天有小姑娘她哥让他给妹妹赔礼道歉,来一套小姑娘我就得打一套先礼后兵的组合拳,送走第十几对儿兄弟姐妹之后我朝他发了脾气,之后一段时间,倒是真没人找我了。
直到吕阿姨过来委婉地打听我是不是个同性恋,我才知道我终于清净的代价是成为颜生玉的挡箭牌。颜生玉平常不说话,所以一公开什么宣言就闹得众人皆知众人皆信,谁都知道颜生玉暗恋和自己形影不离的高中哥哥。
阿玉很好,在他周围的人都觉得他很好,但养颜生玉这样的孩子的确是更困难的事情,吕阿姨不容易,闹出这么一桩事,常人都得气势汹汹来追问我是不是个变态了,她没有,她得小心翼翼求着我,神态语气还透露出即使我是个变态,也千万别轻易离开。
之前我们试着把阿玉牌狗皮膏药从我身上扒下来过。人们都说,谁离开谁都能活着,这话没错,阿玉有三个月没和我见面,并没有嘎嘣一下断了气。他成天像个游戏小人一样飘荡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之间,不说话,不做除维持生存以外任何多余的事情,不哭,也不笑,看着让人心疼又害怕。
虽然我觉得这事儿主要怪阿玉,但我比他年纪大,为人处事比他妥帖,这段关系里该负责的人是我,挨两句骂我也认了。她没骂我,就那么疲倦地说着话,我小时候我印象里她更鲜亮,喜欢打扮,身上挂的首饰像圣诞树,现在她还是会带个镯子,但什么镯子也掩盖不了岁月对她的确太过公正这个事实。
我就听着吕阿姨说话,她说她查了资料,阿玉这个年纪这个表现,应该只是很普通的青春期同性依恋,阿玉平常性子就执拗,不会处事,才让事情看上去有点轰动。我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担忧,在这个操蛋的世界做个“不一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为了不让那群**给阿玉起外号,我身上添过十几道口子,要是阿玉身上再多一个不容于世的标签,我他妈血放干净了也做不到避免他受伤。
她朝我确认,像是力竭时想在深水间抓到不存在的浮木。
“是啊,”我点头,我还能说什么呢,“阿玉年纪小,又只和我在一起,会有误会也很正常,我们多和他解释,他慢慢就好了。”
和吕阿姨说完话,我就去找了阿玉。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跟他提,开口干巴巴的:“你跟同学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之前发脾气说嫌那帮小姑娘烦吗?”
“是。”
这也算他迈向外界的一个大跨步了,在我没有刻意要求的情况下,他主动和其他人说话了。
提着一口气,我继续试探着问他:“那你就是拉我挡人,你不喜欢我吧?”
他眼睛特别大,跟恐怖片里小姑娘一样看着我,也像恐怖片里小姑娘一样诡异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不喜欢。”
我头上悬着的剑落了下来,掉在地上,丁零当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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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生玉在初中的告白一直是我心里的隐患,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地了结。我对和他有关的事情一向看的很准,每个人的生长周期都是不一样的,大部分时候,他想事情做事情和十岁出头时没什么差别,但他也在成长。我是离他最近的人,我隐隐觉得他骨骼血肉里有个面目模糊的怪物在挣扎,可我看过去,他只是个安静的青年,我看他,他会对我笑,和我打招呼,跟我聊天,有营养没营养的话什么都会说,甚至会和我复述偶尔在寝室停留时候听过的黄段子。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就这样吧,一辈子跟弟弟搭伙也行,女人麻烦,和女人要了孩子更麻烦。颜生玉这种生存状态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可不一样又会怎么样,他活得自洽,管那么多干嘛。可是,除了他和我,谁都觉得他这样不行,他亲妈都觉得他这样不行。
柯基领回来一个月前,吕阿姨找我谈过,我们年龄渐长,前几年还能用年纪来掩盖的事情现在彻底变成了需要被解决的问题。她不闹,甚至不哭,只是拿母亲的眼睛含着泪看你,说她知道,理解,同性恋不是病,只是这么活是跟自己过不去,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踏上这么一条路。她甚至不用问“你们老了该怎么办呢?”这样的问题,她眼底的哀戚能让你自己联想到各种问题。
我只能说,我找阿玉谈,他听我的,一切会好的。我只能这么说,我没办法。
开始谈心前,我有预感会出事儿,我自己状态也不行。那段时间我除了工作就是被包括吕阿姨在内的长辈按着相亲,相了一圈头都大了两圈,搞得我真准备找个合眼缘的凑合一辈子得了。这是个很有传染性的念头,没过多久,我就从了。我专门挑阿玉情绪稳定的时机开口,装成闲谈的样子:“阿玉最近很开心,有交到新朋友吗?”
“没有。”
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地开启一个严肃话题,尤其是和阿玉,和阿玉交流是件简单的事情,什么都能想,什么都能直接说。
我坐他旁边,拍拍他肩膀:“弟弟,咱们谈点儿大人的事儿呗。”
他把手里的书放下,两只手板板正正地一左一右落在膝盖上:“说。”
我不常和他说未来的事情,他对未来没有欲求……他对什么都没有欲求,不用我陪着的时候就看书或者玩些小物件。
“一转眼阿玉大学都快毕业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新打算,毕业实习啊,留学啊,和喜欢的人表白啊……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有实习,不准备出国。”
现在气氛还好,我逗他:“那要是我有出国的打算你要跟着吗?”
“嗯。”
“那要是我结婚了你也跟着结吗?”
颜生玉不说话了。
他老这样,多年下来把我锻炼成了一个忍受不了安静的选择性话痨。我本来没想和他谈成人社会那些东西,和阿玉说这些话和欺负非洲饿肚子小儿童一样。道理都在,我还是爆发了:“你不能这样,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我把你当亲弟弟看,我们一直是朋友,是兄弟,但是你得试着像和我相处一样和别人接触。”
颜生玉没说话,也没哭,无声反抗。
吼人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是吕阿姨的脸,吼完之后我眼前清楚了,看明白再凶他就得哭了。
我语气软了:“找个小姑娘处处也好啊,挑那种脾气好不闹腾的,安安静静地陪着你,你总得知道喜欢是什么。”
他还是不答话,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是故意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