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禅师一叹:“你们两个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那年你女扮男装,替兄从军,大郎才能悉心照顾媳妇,平安生下孩子,保住了姚家的香火。”
徐妙仪有些汗颜,其实当年替兄从军,一半是哥嫂的哀求,另一半是她借机潜入军营,调查母亲的血案。
徐妙仪说道:“我一身医术皆是姚家人所教,至今受益匪浅,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换成别人,未必有你的勇气。”道衍禅师突然话题一转,问道:“你和燕王有情对不对?”
徐妙仪大惊,瞪圆了眼睛看着道衍。
道衍禅师一看她的表情,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说道:“姚继同心细如发,是他先猜出来的,所以他只给燕王写了密信,而不是找其他人。”
徐妙仪默然颔首,算是默认了。
道衍说道:“我之前就说过了,你一旦回去,就不可能和明教有太多瓜葛,你有你自己的路,以后嫁人生子,安安稳稳的做你的燕王妃吧。洪武帝的这些皇子,燕王出类拔萃,是个可靠的亲王。他接到消息就立刻奔赴凤阳,看来对你是真情。这人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真情。你半生坎坷,遇到燕王这样的真情人或许是上天对你的补偿。”
“姚继同临终前说,明教气数已尽,他想要我带着教众走出血雨腥风,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将教中财物分给他们,以后安身立命,颐养天年。这是他的遗言,我答应了他。”
什么是最好的结局?首先要活着。人若死了,好多东西没有意义,徐妙仪深刻体会到这个道理,“好,我也会助禅师完成义兄的遗志。”
“不,不需要你帮忙。”道衍说道:“我是明教元老,现在又是教主,明教这艘大船要走向何方,我有信心和力量当好这个掌舵人。难道你对我没有信心?”
徐妙仪当然说不了,“若不是义父的手段,明教早就在十年前便灭亡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禅师若遇到麻烦,您可以随时找我。”
道衍微微合着眼,蓦地睁开,好像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将一个包袱拿出来,说道:“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好再瞒你,打开看看吧。”
徐妙仪狐疑的揭开粗布包袱,里面是一套女童的衣服和一个玉佩,衣服已经很陈旧了,而且严重磨损,但也能瞧出衣料是掺着银线绣的卷草纹,绣工精湛,徐妙仪莫名有些熟悉,她左手轻轻抚摸着衣服,右手拿起了玉佩。
玉佩刻的是童子持荷,底部刻有一行小字:“贺爱女凤儿芳辰”。
徐妙仪顿时怔住了,回忆如潮水般踊进脑海:七岁生日,她懵懵懂懂被奶娘叫起来,给父母磕头,母亲谢氏给了她这个玉佩, “长大一岁,要学得稳重些,莫要整日戴着铃铛到处跑,一天到晚上串下跳不安宁。这个玉佩是娘给你生辰礼物,小心一点,别撞坏了。从你出生起就雕了这个,在佛前整整供了七年,定是灵验的,保我凤儿一生顺遂,平平安安……”
谢家灭门、母亲惨死在眼前,护送她的宋校尉见突围无望,便剥了她的外袍,套在一个稻草人身上,当做她的替身。而这枚玉佩对她意义重大,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因此她坚持留在身边,贴身藏在里衣中。
宋校尉叮嘱说道:“一直往北跑,不要停,连睡觉都不要停,不要哭,莫要被坏人抓住了。”
宋校尉抱起替身拍马往南边而去。天寒地冻,她木然的在雪地里逃亡,无数次跌掉,爬起,一路行乞,和野狗争食,直到体力不支,晕倒在寺庙门口……
徐妙仪问道:“这玉佩在那里寻得?”
记忆中,她被道衍禅师救起,连日高烧不止,醒来时,玉佩已不见了,她以为是逃亡途中穿着玉佩的绳子断开,丢了玉佩。
道衍禅师说道:“玉佩一直戴在你身上,并未遗失。这套破衣服也是你晕倒在寺庙门口时所穿的。衣服和玉佩是我乘着你昏迷时藏起来了,当时徐家家眷遇刺的消息传遍江南,到处都贴着悬赏徐家大小姐的告示,我当时就怀疑你的身份。打算救醒你之后,将你送到徐大将军府里和家人团聚,由此接近朱元璋最器重的大将军徐达,以谋大局。”
徐妙仪难以置信的看着道衍,“不,这不是真的,您怎么可以……您后来收我为义女,并没有把我送回去啊!”
道衍禅师淡淡道:“你醒来之后,说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当时改变了计划,决定放长线钓大鱼,把你调/教成为自己的得力手下,希望有朝一日你回归徐家的时候,能够成为明教插/进朱明王朝的一枚棋子。我设了很多障碍,说了很多谎话,来阻止你父亲寻到你,阻扰你们父女相认。”
轰隆!晴天霹雳,徐妙仪的脑子里已经刮起了暴风雨,“不,这不是真的。你我十年父女,难道只是一场骗局!”
看见徐妙仪悲痛的样子,道衍禅师心里也一阵刺痛,但为了妙仪将来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他不得不硬下心肠继续说道:“所以我才说人世间最难得是真情,我和十年父女情,掺杂了太多的利用和私心。远不如姚继同这个义兄对你兄长般的爱护之情。姚继同为了你可以豁出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但是我做不到,让你依赖我,信任我,这是计划中重要的一环……妙仪,我一直都是很现实的人。就像我明知你有危险,还坚持派你执行各种任务。”
徐妙仪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您今日为何要说出真相?其实您可以一直骗我的,将这个玉佩砸碎,扔掉,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您依旧是我最尊敬的人,依然可以利用我达成计划。”
道衍禅师颓然的摇摇头,“没有了,继同走了,所有的计划我都没有意义,临终前他拜托我结束明教,结束所有的计划和野心,让大家都过上安稳日子。真是可笑啊,我读了一辈子的佛经,还不如他有善心。什么屠龙之志,什么光复明教,都是过眼烟云。既如此,我放了你,也是放过了自己。拿着玉佩走吧,从今以后,莫要再回头看明教了,没有什么值得你眷恋的,都是算计和圈套。”
言罢,道衍禅师就闭目打坐,嘴里喃喃念着佛经,手中的佛珠一颗颗如流水般在大拇指的虎口处滑动着。
徐妙仪拿着玉佩离开禅房,不再回头。
光影交错,暮色已瞑,又是一个阴冷的秋雨夜,道衍禅师在一阵雨打芭蕉声中睁开眼睛,看见案几上多出了一串佛珠,正是他以前送给徐妙仪当做念想的佛珠,徐妙仪在酒楼遇险,逃生时佛珠沉入水底,捞出来后由道衍保管着。妙仪回京后,道衍觉得这串佛珠有护主的灵性,便又给了她,以保佑她化险为吉。
可是徐妙仪拿走了玉佩,留下佛珠,看来是真动了怒气,十年父女情要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