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再次见到希瑞尔的时候,情况已经好转很多。重度脱水还不是事, 胃病又犯了倒是真的。少年坎坷,好不容易安稳些进的又是灰道,她的胃在那样残酷的日子里早就千疮百孔, 寻常注意保养只能说是可有可无, 因为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上麻烦——比如像这回。
不过休克前她倒不是太担心,毕竟她已经知道进的是银月公爵的局,公爵绝不可能放任她死。当然后来她才知道, 她是在暗夜女神号上……游轮早已结束北欧航线,正在往美洲走, 随船虽然配备有医生与器械,但也是外科居多, 毕竟底下就是黑市与拳场, 她这种需要进行开刀手术的内科顽疾……要不是公爵随身带的医生有能耐,这次还真有点悬。死里逃生的次数虽然多了,但悬着的毕竟是自己的命,说不担惊受怕也是假的。
拖着疲懒的躯壳,被强行叫醒的茉莉正拿着勺子面对没有调料的早餐发呆,然后看到她迫切想见的那位阁下走进餐厅。
在见到他的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晃了一下神,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某种梦境的幻觉。冷静几秒,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无限的惋惜与歆羡……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光芒万丈。
“日安,大人。”茉莉说。大概自己也知道此刻的嗓音低沉嘶哑,所以语速放得很慢。
希瑞尔看了她一眼:“日安。”
明明是平静到毫无意味的一眼,茉莉却有种血液都被冻结一瞬的错觉。
太阳穴鼓得厉害,大脑皮层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喧嚣着彰显存在感,天知道自己是怎么按捺住奔涌的复仇的血液,然后装出这种平静模样的。茉莉抓紧了勺子,指腹每一寸皮肤都像火燎般烙着勺柄的纹路,这种力道都叫她觉得手指会嵌进金属中去。
公爵落座,无处不在的管家出现在他身后,悄无声息放下托盘中的咖啡和报纸。
咖啡沉暗的香气刺激到茉莉的神经,她低低抽了口气。“大人,”声音带着某种急于摆脱梦魇般的生涩,“您想要什么?”
等价交换永远是灰道不二的法则。她想从这位阁下手中取得仇人的消息,自然是已经暗下作出了交付自己能付出一切的打算。
希瑞尔正嗅了下手中的咖啡,闻言抬起头。大概心情并不十分好,冰色的眼瞳并未显得清透,反而带点灰茫,就像是暴风雪孕育前静寂的冰原。
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慢慢反问了一句:“你想不到吗?”
茉莉的心上像是骤然砸下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怎么可能不去想。被绑在密室等死的很长时间里,她一直在想,自己有什么价值,能让人在灰道如此要紧的关头绑架她。她虽从来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但也是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蔷薇对于灰道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想到了一切,然后那些纠缠的想法,在亲眼见着银月公爵仿若被神明眷顾的一张脸时,尘埃落定。
换做是别人,她多少有无法确定的因素。可若是银月公爵,她对他会在意的事物不但了如指掌,还有些心虚。因为无论是哪个原因,最后总会归结为一点……那个男人。
对这位大人为何能知晓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关系,茉莉心知肚明,毕竟银月公爵的能量有目共睹。叫她头皮发麻的是,这位脑子里会想些什么——知道他的目的但对于他会有的动向根本没法预料,要说他就算要借由她报复对方她也毫不意外。
蔷薇的主人是个极其可怕的男人,他对于人心的掌控总叫人怀疑他是魔鬼。财富、地位、尊严、荣耀,所有的一切得来的都毫不费力,他的视线甚至从未转移到这些事物上去,所以会觉得他根本不在乎这一切也是难免。可是茉莉自年少就为他所收养,她在他身边见过他太多不为人知的方面,然后知道,原来——那样的天之骄子也有执着而不可得的东西。
不是爱情,也非亲情、友情亦或是别的什么情感,他爱他,也恨他,他眷顾他,也厌弃他,他对他温柔小心,也凉薄无情。作为被那样执着的对象,其实茉莉觉得,这位年轻的公爵大人还真是可怜……她其实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羁绊,但这不妨碍她同情魔鬼在意的人。
温莎的小王子的死她有所耳闻,也知道其中有那个男人的手笔,所以,银月公爵为了报复找了她这个突破口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不过,她心中多少还是有点不服气。她中计,一半确实是轻狂,以为在这个要紧关头没人敢动她,一半却是被引诱。眼前放着个唐又放着个仇人,她怎么可能不动心——或者说,唐还只是次要,她只是单纯怀着可有可无的恶意而已,反倒是罗奈尔德的消息——哪怕不知道真假,也会叫她奋不顾身。
这么说起来,倒更像是主动被抓,所以怎么会服气呢?
希瑞尔现在最没法消磨的就是时间。他慢慢放下咖啡,拿起了报纸,连一点眼神的余光都没有漏给餐桌上另一个人。
在这样可怕的沉默中,茉莉越思考越坐立不安。
她很想保持冷静,但整个大脑就像沸腾的面糊一般,什么都搅和在一起,隐隐甚至钝痛起来。
而希瑞尔无意看到一则消息,不由自主停顿了一下。《寻找克劳瑞丝》?文章中某些熟悉的字眼触动了他,他有些惊异地看着文章作者,抬起头不确定地问:“勒戈夫·加德?他是谁?一个法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