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呢?我來說!」
關洬感到累極了,他不喜歡這個聲音的承倬甫。他把頭一歪,有意地重新墜入夢境中。這一次他也變成少年人了,關洬努力地往四周望,感到全都是人,大家都互相擠著,關洬險些要跌倒。遙遠的地方有人喊起來:「警察開槍啦!」然後他就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跌到地上,有什麼東西「嗖」地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去了。奇怪,關洬分了個心想,他們去趙家樓那天警察開槍了嗎?關洬有點糊塗了,一方面他知道這是做夢,承倬甫那天沒去,但是另一方面,他心裡又急得不得了,好怕承倬甫其實來了,好怕找不到他,好怕亂飛的槍子兒打到他身上。他掙脫了摁住他的同學,在街上跑起來。大火從他後面開始燒,濃煙很快籠罩了一切,他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不停地跑,一邊絕望地喊:「六哥!」
「六哥……」
承倬甫立刻低頭去看,關洬躺在他那個不能稱為「床」的鋪蓋上,全身蜷縮,床頭有個盆,裡面淺淺的一層,都是他剛才吐的。他從探監室里倒下那一刻開始就沒了意識,承倬甫不得不把他翻成側躺,以免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但他胃裡什麼也沒有,一口一口的吐出來都是血,透著不祥的黑,還散發出一股很難聞的味道,但承倬甫毫不介意地伏到床邊,俯身湊近他的唇:「什麼?你要什麼?」
但是關洬好像聽不見他,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不安,在夢中也緊皺著眉。他的吐血已經止住了,但渾身都被冷汗浸透,承倬甫看著他,就覺得心如刀割。
「醫生在路上了。」他輕聲安慰,卻不知道是在安慰關洬還是自己,「馬上就到……馬上就到。」
然後關洬又喚了一聲,很輕,手伸出來,無意識地抓住了承倬甫的袖子:「六哥……」
承倬甫頓時愣在那裡,好像關洬這一聲把他整個人都敲碎了。他不顧及典獄長還站在囚室門口,握著關洬的手到自己唇邊,吻了吻他的手背。關洬的手冰涼,承倬甫吻完,把額頭貼了上去,像禱告,也像懺悔。典獄長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敢相信,承六爺這是在哭。他突然明白過來什麼,受了莫大驚嚇一般,踮著腳從關洬的囚室離開了。
醫生很快做了診斷,長期禁食造成的胃出血,但如此大量的吐血,多半和心緒劇烈的起伏有關。承倬甫兩次提出要求要送關洬去醫院,但是沒人敢負這個責。醫生也是支支吾吾,沒個準話,只說也可以先打著吊瓶,再看要不要動手術,也許不要……承倬甫暴躁得恨不得一槍把這話也說不清的醫生崩了。但為難他也沒什麼用,最後承倬甫直接把電話打到了行政院,典獄長都不敢留在辦公室里聽。那邊還是駁回了承倬甫的要求,只要關洬還沒到不動手術馬上會死的地步,就不許離開。然後承倬甫把典獄長重新叫進去,鐵青著臉把話筒交給他。典獄長佝著背,一身冷汗地聽上峰指責他虧待了囚犯,一句都不敢辯。那頭罵完了,又妥協了似的,交代了一句:「承副部長要探病的話,就隨他去。」
「是!」典獄長腳跟一碰,習慣性地行禮。再回頭,承倬甫已經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