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1 / 2)

随清,你怎么有脸出来?没有曾晨,你算什么?随清,你怎么好意思?

那些话又在脑中徘徊。今天会说什么?她竟有些好奇。其实,她知道丁艾绝不会在这里出言不逊。除去殡仪馆的那一次,丁艾从没当面失态过,要骂也是在电话里。要不是除去她之外,还有吴惟听到过那些质问,她简直会把那些话当成是自己的错觉。

于她意料之中,也在她意料之外,丁艾在她面前两步的地方停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魏大雷,笑着说:“不错啊,恭喜。”

语气温和,笑容也并无嘲讽,反倒有些凄然的意味。随清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按照一般的社交规则,此处只需说一声谢谢,但面对丁艾似乎又不太对。

不等她开口,丁艾又问:“结束之后有没有时间?”

随清一怔,点了点头。

“那到时候我们聊几句吧。”丁艾提议,还是温和的语气。

“好。”随清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

“就我们两个,方便吗?”丁艾看看她,又看一眼魏大雷,有些抱歉的意思。

大雷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随清却发现,自己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还在她身边。

于是,她们约好宴会之后在大堂层的酒吧见面。说完这些,丁艾就又走开了。

随清看着那个仪态极佳的背影一路走远,不禁又一次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从小培养起来的良好教养与谈吐,但这也就使过去那些恶毒的咒骂显得更加荒谬。虽然,她一直惧怕知道事情背后真正的原因,但今夜也许就是该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余下的时间,她与各种不同的人碰杯、交谈、合影,目光却总是飘到某一处丁艾的身上,只等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场谈话。

宴会结束得不算晚,夜里九点多,罗理已在foyer送客,看见随清,又叫她过去拍照,从头夸了一遍,大力握手道别。

随清挺配合,一切功夫都做到了,告辞之后便对魏大雷说:“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魏大雷不语,跟着她走到电梯厅,按了下行的按钮。

随清看他的神色也知道不可能,只得又说:“那你在车上等我吧,我聊几句就下去找你,很快的。”

他这才点头,转身去搭另一处直达地库的电梯。

随清一个人到了大堂层,走进酒吧。里面顾客很少,她一眼便看见丁艾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卡座上,面前放着一杯马天尼。她走过去坐下,服务员马上跟过来,她随便要了一杯果汁,就等着丁艾开口。

对面却还是静默,随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她要的饮料送上来,服务员转身离开,那个角落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丁艾才对她笑了笑,说:“那天夜里,他是在去我家的路上。”

话说得突兀,但随清自然猜得到说的是谁,也不觉得意外,这个她早已经知道了。问题是,为什么?

“有些话你早该问我了吧,”丁艾又道,一双眼睛看着她,目光还是温和的,言语却不一样,“但你从来没问过,是早就给他定了罪?还是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已经。无所谓。

随清听得出来,这是在说魏大雷。她跟实习生搞在一起,得罪了纵联,被blu扫地出门,这种事丁艾怎么会错过呢?

她开口,也是尽了全力地心平气和:“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只要是关于他的,我不可能无所谓。”

永远不可能。

“有些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跟曾晨从小就认识,我们一直是朋友。”丁艾没再兜圈子,低着头,转着眼前的酒杯,”至少,他只当我是朋友。”

随清默默听着,仍旧不觉得意外。她是对的,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曾晨对她的感情。

而接下去的那番话,丁艾既是对她说的,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回想起来,其实从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有些症状了。但当时国内还不重视那些,所以一直到二十二岁,他去美国留学,才在那里先后确诊了抑郁症和双向情感障碍二型。之后几年当中换过十几种药,一次停药后复发,一次带药复发,后来总算稳定下来,精神科医生建议他要么换个没压力、作息规律的工作,要么就终身服药。”

说到此处,丁艾停下来笑了笑,而后才又道:“他当然选择终身服药,什么恋爱结婚的事情也都不考虑了。但那之后不久,他就回国了,你们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随清大恸。仅仅热爱是不够的,还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的痛苦。时隔十年,她才真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但脑中却也反复出现这一问,怎么可能?

曾晨是她所认识的人当中脾气最好的,也是最坚韧的。在他们相处的十年里,那些通宵达旦的工作,一改再改的方案,繁琐的深化会审,各方面奇葩的纰漏,她目睹过其他人发火,丧气,各种推诿责任。只有他是个例外,始终大气而严谨,平衡着各方,一切运筹帷幄。

抑郁?双向情感障碍?怎么可能?

她许久没有反应,丁艾也不需要她的反应,只是继续说下去:“前两次复发,我都在他身边。这是第三次,他身边的人不帮他,他没能挺过来。”

“为什么会复发?”随清喃喃,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却又觉得答案她自己也是知道的。

“还能是为什么?”丁艾抬头看着她,笑了笑,“他停了药,为了想跟你要孩子。他是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话说得还是很温和,声音轻柔,对随清来说,却似利刃。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她木然,情绪到了极致,反倒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你可能觉得这只是我胡说八道,或者事后随便猜的,”丁艾仍旧心平气和,有理有据,“我只能告诉你,不是的。车祸之后,警方调查期间,曾颖联系过他的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查阅了他出事所有的病历。他向医生咨询过备孕的事情,做过全套的检查。医生明确告诉他男性服精神类药物不会有生育致畸的风险,只是可能提高流产的几率。他问多大几率,医生说不确定,倒是有个跟他情况差不多的病人,太太流产过两次,最后还是有了健康的孩子。但是他……”

说到这里,丁艾停下来,摇头笑得无奈。就在她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随清看到她盈在眼中的泪水。

他选择了停药。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告诉过我。”随清还是重复着这句话。

“他也没告诉我,”丁艾听得冷笑,继而反问,“但爱他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他确诊的那一年,我也在美国读书,但是跟他不在同一个城市。那一次,他半夜里打电话给我。我接起来,只听见他叫了一声‘丁艾’。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但我当天夜里就跟房东借了一辆刹车踩下去就抬不起来的破车,四百多公里路,开了将近七个小时,第二天就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然后读书工作统统停下来,二十四小时陪着他,陪了整整四个月。”

“你说你不知道?”丁艾又笑,“你跟他在一起八年,他每天吃四种药,每个月看一次医生,你不知道?你怪他没告诉你?这就好像在要求一个哑巴说出他的感觉,要一个截肢的人自己站起来走到你面前。你是没错,是挺无辜的。我只是替他不值,他这样一个人,为了你……”

一个天才,为了保护一个庸人,因为这样一个最凡俗的理由。

“以他的状况,要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应该留在国内自己开事务所,是你一直要他这么做。”

“随清,你多可怜啊,整整十年,让一个病人在你面前扮演强者,也是为了不伤害你,哪怕只是可能,他把命都搭上了。”

“随清,我骂过你,我向你道歉。但今天看见你这样,显然是已经走出来了。事业起飞,情场得意,我就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都一年过去了,也是该看开了,大概也只有我还做不到。”

所有这些都只是轻言细语,却好像一遍遍重复着,永无止尽。最后只凝成一句,离她越来越近,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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