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1 / 2)

东珠宁愿自己单乘一骑飞驰归来,也实不愿这样的隆重与刻板。

凤辇再次启动,直接入了府门,直至大厅,方才下轿。

像个木偶一般地按照执礼太监的引导,接受族人和亲戚的参拜,好一轮打赏之后又换了衣服,在祖母待客的内厅德轩堂喝了茶受了额娘、婶娘、嫂嫂等府中女眷的大礼,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以后,才得以同额娘和玛嬷回到内堂说上几句体己话。

“玛嬷的心尖儿,快让玛嬷看看!个儿是高了些,可是这身子骨却更单薄了,看这小脸儿尖的。”穆库什一把紧紧搂过东珠,刚刚那个在人前端肃严谨的小皇妃在众人退下之后,换上家常服饰又重现旧日之态,本就是自己那个还未长大的小孙女。

“玛嬷。”东珠忍不住把泪一滴一滴垂在祖母的胸前。

“这孩子,你玛嬷这两天身子也不爽,你快别惹她老人家伤心了。”遏必隆夫人忍着眼中热泪,还得从旁规劝。

“你别插嘴,东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别拘着她。”穆库什搂着东珠,“东珠,你跟玛嬷老实说,这在宫里做了好几个月的奴才,如今重新当了主子,这一上一下的滋味你是体会到了,你且说说,当主子好还是当奴才自在?”

“玛嬷。”东珠仿佛明白了,这才明白在自己当差这十个月里,为什么一向疼爱她的祖母没有加以援手,她有些负气地撇了撇嘴,“您以为在下面吃了苦,受了气,我便能生出知耻而后勇的决心来?玛嬷,您错了,我不想当这个主子。别说皇妃了,就是皇后,我也不想当,我只想出宫。”

“就为了正白旗那个小子?”穆库什一语,东珠与遏必隆夫人皆大惊。

“别以为我不知道。”穆库什叹了口气,“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是戏文里唱的,是在家做姑娘时的痴念,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这是真事?”

“我可以为他去死。若没了他,我活着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东珠把心一横,索性说出真言。

“我的小祖宗,这话能说吗?”遏必隆夫人上来就要捂东珠的嘴,却被穆库什笑着拦下。

“傻孩子,这可不就是痴了吗?”穆库什拉着东珠坐在榻里,“当初,我若是有你这想法,早死过十回二十回了,哪里还有命留到现在?”

“玛嬷。”东珠微微诧异。

“以前总跟你讲旁人的事情,今儿也跟你讲讲我自己的经历。”穆库什看了一眼遏必隆夫人,“去吧,去外面张罗着,别让人来打扰。”

“是。”遏必隆夫人神色忧虑,意味深长地盯了东珠一眼,“别让你玛嬷累着。”

“知道了,额娘尽管放心。”东珠讨巧地从桌上的果子碟里拣出一粒长寿果,塞到穆库什嘴里,穆库什含在嘴里过了好半晌才嚼了,“还真是老了,以前谁不夸我这一嘴的好牙,最爱吃这些磨牙的东西,一把榛子,一会儿就吃完了,如今就是别人给剥好了,还得含在嘴里放软了才能咬得动。”

“这有何难,一会儿我告诉查嬷嬷,把这些果仁用小石磨磨碎了,放在杏仁茶里或里粥里给您吃,味道不失吃起来又便宜。”

“咳,我常跟你额娘说,若是留你在这府里,我还真能活到百八十岁,可是你入了宫,玛嬷一下子就老了,见天就想着过去的事,仿佛一闭眼,就再睁不开一般。”穆库什抚着东珠的脸,面上神色便黯然起来。

“玛嬷,我不让你说这个。”东珠伏在祖母怀里又是一顿揉捏。

“好好,不说这个,说正事,给你讲讲玛嬷做女人的这一辈子的事。”

祖孙两人这一聊,直聊了两三个时辰。

千帆过尽,从未想到,在家中备受子孙族人尊敬说一不二的老祖宗,太祖朝的大长公主,竟然会有如此惨烈艰难的一生。

相较之下,三嫁匈奴的大汉解忧公主,与演绎出千古绝唱《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竟也逊色多了。

“玛嬷。”东珠抱着祖母,“东珠心疼您。”

“心疼?阿玛额娘兄弟姐妹谁不心疼?可是能有什么法子?这是命。我认了。”穆库什叹了口气,“我这一生,嫁了四个丈夫,第一任丈夫在我怀孕的时候用箭射我;第二任丈夫像丢换破抹布一样把我给弃了;第三次、第四次当新娘是给钮祜禄家父子两人做福晋……眼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处死我的亲生女儿……刚入暮年又被丈夫赶出家门弃身于市……哎,这辈子可是受够了这当女人的苦处,下辈子说什么也不要再当女人。”

“女人,如果遇到了良人,还是会幸福的。”东珠仰着脸,看着一脸沧桑的祖母,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

“是,我知道你想说的那些个才子佳人的幸福。我这一辈子,痛苦的源头就因为我是大汗的女儿,生在皇家,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四次婚嫁都是为了给皇家当棋子。”穆库什的手轻轻抚过东珠的脸,“你是我的心肝儿,我不会让你走我的老路,去给别人当棋子。”

“玛嬷?”东珠仿佛有些不明白。

“当初,原本也没想让你入宫。可是当玛嬷我在慈宁宫看到了皇上,我突然觉得他配得上你,所以我改了主意。原想经过一些磨难,你能明白这当人上人的好处,也能悟出些处世谋事的技巧。可是你啊,还是一块璞玉。”穆库什面上表情极为复杂,有无奈更有不忍,“玛嬷也不舍得让这些个见不得光的事来打磨你。罢了,你若真想出宫去过普通人的日子,玛嬷就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额娘!”遏必隆入内,正巧听到最后一句,面上就有了几分惊色,忙要阻拦,“额娘应当知道在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让东珠回府省亲,必有深意。”

“深意?”穆库什笑了,神情有些不屑,“她那个深意路人皆知。辅臣们前阵子圈地、诛三大臣的事情闹得太过了,皇家脸上无光。而她不以为愠反而拨个恩典给咱家,又让东珠回来省亲,还赐了那些珠宝,又给咱家老三、老四升了差事。一下子,把咱家拱上了风口浪尖。她这是想让咱家当枪,一方面震慑索尼,一方面敲打鳌拜,把你们三个结成的铁阵给破了。”

“玛嬷。”东珠面色微白,目光从穆库什的脸上移至遏必隆,阿玛面上不同往日的肃杀之气让她意识到祖母说的都是实话。

原来,自己左躲右躲,终究还是被迫行走于棋盘之上了。

如此看来,当日皇上或许真的想放自己出宫,正是太皇太后得了信儿及时阻拦,又一番好心安慰,原来一切都是她的局。

“是时候了。”穆库什缓缓说道,“宫里赏赐了那么多奇珍异宝,东珠这次回去,也该带些回礼给太皇太后。”

祖母的神色如同她话里的意思都像谜一般,让人参不透。

第三十一章 宿缘情错万千结

夜,犹如黑布般密密麻麻地罩着,让人压抑地透不过气来。

东珠躺在床上,怔怔地愣着神儿。

云姑姑带着如霞、春茵在东殿整理省亲时亲族眷属所敬献的各式礼物,寝殿里只留启秀和那木都两人侍候。

这两人听得东珠这边半点动静也没有,知道她累了一天是睡着了,便在外间有一句没一句低声闲聊。

启秀看着那木都的手又黑又粗,还有一块一块的冻疮,不禁说道:“哎,知道的你是分到了咸安宫侍候贵太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分到了辛者库,这手怎么弄成这样了。你们咸安宫里没有粗使太监吗?”

那木都叹了口气:“咸安宫的老太监个个体弱多病,哪里能干的了活,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那几位老嬷嬷也只负责看着贵太妃,只要贵太妃不犯病、不往外跑,她们自是旁的什么都不干。贵太妃人虽然糊涂了,可是这吃穿用度的排场丝毫不减,有时候这一天就要换两三身衣裳,只要一换下来,就得让人洗,还不能送到浣衣房去,必得我们这些人去洗才成。”

启秀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娘娘被贬,连带咱们也被分往各处,原来只想主子娘娘们争宠争位子与咱们无关,未承想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分到哪个宫去,别说主子了,就是那些原本跟咱们一样的宫人都挤对咱们。如今娘娘回来了,咱们才算得了赦。往后啊,咱们可得想法子多帮衬咱们娘娘,千万别让她再有个闪失。”

那木都面上露出愁苦之色:“这次我和来娣被分到咸安宫,看到那些太妃们每天过的日子,突然觉得这宫里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太妃,其实不过才三十来岁的年纪,大好的年华就这样每天不活不死地熬着,有时候还要受那些太监嬷嬷们的气,如今为了一盒糕点、一匹锦缎,还要争个五眼鸡一般,真真好没意思。”

“咳,你看她们如今的日子你是觉得愁苦,可是你怎么不看看慈宁宫、慈仁宫里的那两位。”启秀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不知筹划没有算计才会落得冷宫养老等死的结果,可是若是筹划好了,你怎知咱们主子往后是住慈宁宫还是慈仁宫?”

没听到那木都再说什么。

听了这些,东珠实在觉得索然无味,这宫里还真是一个能把人变成鬼的地方。越发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半晌她便悄悄掏出藏在枕下的那两粒丸药,放在手心里凑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果然是无色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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