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1 / 2)

那么说,这老头儿真死了吗?其实没死,就是几天没吃饭身子太过虚弱,饿晕过去了。要是再没东西吃,那就真死了。如今闻见这点心的香味,再一吃这点心,又把这口气吊回来了。如果说真死了,别说一块鹅油宫饼了,你吃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不过这盛兰斋的点心能把这老头儿这口气给勾回来,也真是名不虚传。不管怎么说人是活过来了,街坊邻居们转悲为喜。

铁柱子见老头儿缓了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学生,当面磕几个头谢谢人家救了他爹一命。可他知道自己拙嘴笨舌,也不会说话不懂礼数,便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心说:外头雨都下冒了烟儿,那个学生还会站在雨地里等你不成?你知道人家住哪儿吗?上哪儿找去啊?

可铁柱子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非求他走一趟,直肠子一根儿筋,说死说活都得去。崔老道也不好推辞,无奈只得跟铁柱子打家里出来,冒着大雨去找那个学生。

两人来到街上,找来找去找不着,也不可能找着,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往哪儿去了家住何处,能找着那才叫见鬼了。铁柱子这才死了心,不过再想回去可回不去了,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河水猛涨,堤坝崩决,开始发大水了。

2

民间流传这么个说法,“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关”。总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实际上主要是五条河,分别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清河、北运河”,河道纵横交错,发起大水来可不是闹笑话。1939年这场大洪水,是有史所载最大的一次,洪峰频繁,大水如同猛兽一般追逐四散奔逃的老百姓,城里城外一片汪洋。

天刚亮,雨就停了,这洪峰紧接着就过来了。铁柱子看水不深,还想蹚着走回家。崔老道见迎面横着一条线状的水头,远看像是一条白练,离这他和铁柱子站的地方越来越近,可也看不出水势大小,寻思是否先找个地方躲一躲,避过去再说。突然在旁边的草丛中钻出一条大蛇,迅速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树。崔老道瞅个满眼,心中立时生出不祥之感。蛇是有灵性的东西,位列五仙,能把蛇吓成这样,看来这场大水来得厉害。他连忙拉着铁柱子也往树上爬,刚上树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阴如晦,浊浪翻滚,洪波卷着各种杂物滔滔而至,无非箱子、柜子、桌椅、板凳之类的,河面上还漂着不少被洪水吞没的浮尸,甚至牛羊骡马之类的大牲口也不在少数。

崔老道和铁柱子目睹了这场洪灾,趴在树上不住发抖,尤其是水里的那些浮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样的都有,一个个肚子圆鼓鼓跟皮球似的,有的还大睁着双眼,随着浪头忽上忽下,从两个人的脚底下漂过。城区的地势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刚没膝盖,有的地方则仅剩个屋顶,简陋一点的民宅已被冲得七零八落。老百姓们纷纷逃到高处,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顶树梢上下不来,只能干等着。

崔老道和铁柱子两人置身的那棵大树,周围有许多房屋,发觉闹大水的居民,背着老的抱着小的爬到屋顶,年轻力壮的手忙脚乱从家里往外搬东西。人们说话相闻,但被洪水困住,谁都不能离开,就看那些落水之后还没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着浪头起伏漂流,在水中浮浮沉沉舍命挣扎,伸着两手想抓住房檐树梢,可水流太急,转眼就被大水卷走了。有人被冲得一脑袋撞在树杈子上,水面上红流一闪,接下来便无影无踪了。后来终于有几个人找来长杆,伸到洪水中将落水之人拖上房顶。

又过了一阵子,水势渐渐平缓下来,人们以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谁承想又下起了大雨。众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分别聚在高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没处躲没处藏,也动不了地方,忍饥挨饿、叫苦连天,却没有任何办法。

好不容易支撑到中午时分,城里的人组织小船过来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渔船。崔老道和铁柱子趴在树上,望见十几条小船往西驶来,再仔细一瞧,相熟的杨二爷也在其中。

杨二爷这几年混得不错,早就不做狱警了,已经当上了警长,负责这一带的治安。杨二爷厚道耿直、深得人心,连那些摔打叉剌的混混儿也给他面子。自打他当上警长,地面儿上相比以前太平多了。这次遭了大水,杨二爷头一个站出来组织救援,他老远就瞧见崔老道在树上,忙指挥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铁柱子被救到船上,忙着问城里的情形,得知家里头没事,两个人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由于船少人多,每条小船上都挤得满满当当,船本来就不大,此时吃水太深,水流又急,船身晃晃悠悠眼看要翻,掌船的连忙告诉警长杨二爷:“不能再上人了,否则就要翻了。”

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讳说“翻”说“沉”,那掌船的当时是急眼了,这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警长杨二爷一看附近还有很多人让大水困着,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多救一个是一个,想是这么想,不过小船上确实没地方了,根本容不下人落脚,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来了!”

众人心头一紧,用手遮雨顺其所指看去,望见远处一道白线,压着水面往这边来了,越来越粗,越来越大,看方向应该是大清河那边来的水。

洪波流速湍急,还没等看清楚,比房顶都高的大浪头已卷至近前,立时打翻了几艘载满了人的小艇。

崔老道和警长杨二爷所乘的小船,侥幸避过了这波洪峰,但是也受到波及,被冲出很远,船身随波逐流起伏摇晃,有几个人被剧烈的晃动甩下了船。杨二爷和铁柱子都会水,同样想着救人要紧,相继跳下船去搭救落水的人。

天津卫当地人会水的不少,都是河边长大的,从小在河里打滚儿,那会儿也没人教给怎么游泳,扑腾扑腾自己就会了。杨二爷和铁柱子不仅会水,水性还都不错,一个猛子扎下去,眨眼之间到了三丈开外。

崔老道明白他自己这两下子,下了水也是白给,就别跟着裹乱了。他趴在小艇上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替铁柱子和杨二爷捏了把汗,突然发现远处有一大团黑乎乎的涡流,在洪波之中忽隐忽现,一会儿沉到水底下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水面,卷起黑色的水柱,逐渐往这边移来。崔老道不是一般人,他有道眼,看出来这个漩涡来者不善,其中带着一股子黑气。正当诧异之时,猛然想起一件事,心道:糟糕,这是大清河里的河妖啊,这东西竟然趁着洪水逃出来了!

3

相传很多年以前,天津城外的大清河水患泛滥,河中常有黑色漩涡出现,足有一丈多宽,从高处俯望下去,好像有什么个头儿很大的东西躲在河底吸水。下河游泳之人或是过往船只,往往来不及防备,一旦被卷进去便下落不明,人们都说那是河妖所为。后来经过高人指点,官府铸了一尊铁牛镇住河妖。当年把这尊千斤铁牛沉入河道,大清河才变得平静下来,不再有河妖为患。今天这场罕见的大洪水太大了,可能是冲垮了大清河的河道,又让河妖给逃了出来。

崔老道看出情况不对,心里起急,拼命招呼水里的人快游上船来。这时,铁柱子刚把一个落水的人救起搭到船上,而警长杨二爷却越游越远,要救一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孩。忽见洪波中的黑色漩涡迅速逼近,杨二爷和那个落水的小孩,转眼就让漩涡卷走了,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泪、肝胆欲裂,心疼自己这兄弟就这么没了。杨二爷素常人缘不错,别看是穿官衣儿的,平时没有架子,特别热心肠的这么一个人。大伙儿有什么难事找他,他从没拒绝过,总是想方设法帮忙。目睹杨二爷在眼皮子底下被洪流吞没,船上的人无不难过,以为杨二爷为了救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只有崔老道看出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杨二爷的水性绝不会轻易淹死,这洪波之中有河妖出没!

书要简言,这场大水过了很久才退,周围郊县的房屋田地多被冲毁,连城里的百货大楼都给淹了。水退了之后,人们到处寻找,始终没找到杨二爷的尸首,只得找了几件杨二爷的生前之物,做了个衣冠冢,替杨二爷出殡埋葬。发丧那天崔老道和铁柱子都去了,说来可是巧了,原来那天送给铁柱子盛兰斋点心的学生,正是杨二爷的儿子。

铁柱子和崔老道一样,都受过杨二爷的恩惠,对杨二爷感恩戴德,出殡那天哭得稀里哗啦。崔老道这么多年虽说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像杨二爷这么掏心掏肺帮他的朋友可没几个,何况还救过自己的命。眼看杨二爷英年早逝,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也是痛心疾首,告诉杨二爷的家里人,这棚白事里里外外该出力的地方,均由他一力承担。铁柱子跟崔老道跑前忙后帮忙料理,听崔老道念叨杨二爷死得蹊跷,八成是让河妖给吃了。铁柱子咬牙切齿捶胸愤恨,当即发了大愿,豁出性命不要,也得除了河妖,替杨二爷报仇。

崔老道也有此意,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他先带着铁柱子到大清河走了一趟。大清河在天津卫西郊静海县,两个人到地方放眼一看,直河出平地,河水舒缓,波澜不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铁柱子脑子不转弯儿,想着既然是河里的妖怪,就要用麻袋把河道填堵,使河水改道,然后看看这大清河中到底有什么吃人的东西。

崔老道连连摇头。这件事说着容易做着难,大清河如此宽阔,得用多少麻袋才能挡住河水?再说这条河中的妖气已经不在了,也许那河妖趁着发大水,逃到别的地方去了,纵然把大清河堵住让河水改了道,那也是徒劳无功。

两个人去找附近的人打听,近日来可有非常之事。一问之下果不其然,前些天闹大水,河底的泥沙让洪流翻卷上来,大水退去之后,人们看到有半截锈迹斑驳的大铁牛,带着断掉的铁链铁环,横倒在河边的淤泥之中,一定是让大水从河底带出来的。此时那半截镇河的铁牛,已经被人拉走了。

崔老道和铁柱子得知这个消息,均是吃了一惊,心想:这回麻烦大了,镇河的铁牛被大水冲了上来,河妖肯定是跑了。1939年这场大洪水,洪流是奔着东南去的,南面地势低,水洼河道多不可数,又是大大小小、勾搭连环,都是通着的,想不出河妖会躲到什么地方,可没那么容易找着。待在这儿也没用了,二人只好回去商量。

白天铁柱子还要拉洋车,怎么着也得赚钱养家糊口,老爹的命才缓过来,不能断了口粮。他这洋车是打车行里赁来的,每天要交份子钱,交够份子钱再赚才是自己的,他又不会变通,就知道傻卖力气,所以起早贪黑特别辛苦,也挣不来几个钱。

崔老道相对清闲,他到南门口摆摊儿,还是干老本行,连说书再算卦得拣最热闹的时候,一早一晚没人,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每天挣够饭钱收了摊儿,便回到家中翻箱倒柜,找出几本残破古旧书页发黄的图册,拿出罗盘按着地理方位推断河妖的去向。

闲言少叙,转眼过了半个多月,这一天傍晚,铁柱子收车回来,跑得满身臭汗,一进院门脸都顾不上洗,直奔崔老道这屋:“道长,您听说了吗,南洼出怪事了!”

崔老道摆摊儿算卦为生,南市那地方人来人往,闲言碎语传得最快,城里城外的大事小情,他都能听着,所以早就知道了。这半个多月以来,南洼里接连淹死了好几位,下去游泳摸鱼的人,个个有去无回,不仅如此,连尸体都找不着,莫名其妙就没了。很久以前,天津城外沽水相连,城的西南边,地势低下,和南洼连在一起,这南洼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大泽,两头通着河,当中一大片水面开阔,两端狭窄,水非常的深,只有北边的坡沿上有住户。村子里的人常在这儿捕鱼捉虾,以前从没出过此等怪事。偶尔淹死一两个人,也在所难免,等到死尸发胀就会浮到水面上来,绝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底下哪条河里没有淹死的鬼?而今接二连三地死人,村民们心都慌了,一来二去弄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下南洼,打边上过都离得远远的。崔老道暗暗思索,这个事情太过蹊跷,也许正是从大清河里逃出来的河妖所为,难不成它躲到这片大水洼子里了?

铁柱子迷惑不解,问崔老道:“道长,咱总说大清河里的河妖,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事崔老道也说不上来,早年间退海还地,有了这条大清河,年代既久,水府里的东西又不比旱地上的,匿于洪波之中兴风作怪,行踪诡秘至极,见过的人哪还有命在?因此没人说得上河妖到底是什么,到底长什么样。崔老道说:“这东西道行很深,虽然知道它躲在南洼里,可也没那么容易除掉。照眼下的情况,只有一个办法能对付它。”

铁柱子一听说有法子除掉河妖,愣头青的劲头又上来了,当即撸胳膊挽袖子,问崔老道怎么对付那妖怪。他可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起杨二爷惨死,心里就一阵阵地难受,打算问明白之后,转天天一亮就去动手。

崔老道却是一摆手道:“急不得,你铁柱子虽是水性了得,能比得过那河妖吗?下到水里遇上河妖,也是白白送掉性命。”

铁柱子焦躁不已,急得直搓手道:“这怎么办,难道警长杨二爷的仇不报了?别看我铁柱子是个臭拉胶皮的,却也懂得知恩图报。道长你有什么除妖的法子,只管说来,我干什么都行,纵然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崔老道见铁柱子心意决绝,便点了点头,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数枚钢针,不是缝衣服针,而是纳鞋底子的大针,正是他当初从小点儿当铺取来的一盒神针。他告诉铁柱子:“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是极难,你按照我说的做,杨二爷的仇肯定能报。我给你画张纸符放在床头,屋里点根大香,你捏好一枚针睡觉,夜里走出去,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切记勿惊勿怕,只管走你的。出城走到南洼水边,用力将这枚针扔到水里,然后扭头就往回走,来回的路上无论谁在你身后说话,你千万记住了不要理会,也不能回头,看准了一个方向走,香灭之前必须赶回来。如此这般,连续三天,那河妖准死。”

铁柱子本以为有多难,一听居然这么简单,拍着胸脯子说:“这还不容易吗?道长您就瞧我的吧。”

崔老道说:“你千万不能大意,必须照我说的做,稍有闪失你的性命就没了。想想你那老爹老娘谁能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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