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親近鄰都知道,冷麵無私的喬廠長家裡,有位慈悲心腸的大善人孟老師。鄰居的鄉下親戚來城裡看病,治不起,孟老師知道了,二話不說就送去救命錢。在廠子裡打更的老大爺,供不起自己的孫子讀高中,孟老師聽說了,拍胸脯答應幫他供孩子考上大學。孟明瑋以前同學的妹妹,被車撞了卻找不到肇事者討不來賠償,孟老師得知,幫忙出錢讓孩子能住院治療……孟老師做過的善事數不勝數,好多人得了他的幫助度過了難關,帶著家人登門送錦旗,涕泗橫流地叩謝。於是有更多人慕名來找他,有真的救命救急的事,也有不那麼急的事,孟老師都能幫則幫。
「萬一是真的呢,」他說,「當年咱倆在街角遇到的那個乞丐,要真是騙子,那咱們也沒損失什麼,要真是那一毛錢救了他的命,不也是好事嗎。」
喬海雲什麼事都由著他去。
以前姐妹三個人只覺得她爸既心善又高尚,有大家風範,反而她媽什麼錢都要掰扯來掰扯去,顯得特別市儈,小肚雞腸。後來她們都結了婚成了家,開始每天在柴米油鹽和孩子的教育上費盡心思的時候,回想起父母,開始替她媽鳴不平,覺得她媽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都被她爸盡數揮霍做了人情。
但她媽倒是這輩子沒再說過一個不字。
她爸也優哉游哉地當了一輩子斯文儒雅的孟老師和女兒們的好爸爸,越來越多得過他接濟救助的人們心中把他奉為無私奉獻的神一樣的人物。他把一筆筆帳都寫得清清楚楚的,和他收到的錦旗和感謝信放在一起,漸漸地堆滿了好幾個柜子。
直到他七十九歲那一年。
是孟菀青先發現的端倪。陶姝娜那時讀小學,每個周末在姥姥家吃飯的時候,她都喜歡在姥爺書房裡待上好一陣子,看各種稀奇古怪的書,姥爺也喜歡聽她背新學的詩詞文章,一老一小其樂融融,常常談天說地很久。
那個周末吃晚飯的時候陶姝娜有些悶悶不樂,回家路上孟菀青問她怎麼了,她說,「今天姥爺背錯了,我說他,他還不承認。」
「怎麼說錯了?」孟菀青問。
「他背《春江花月夜》,背到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之後,就又回到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就是不往下背。我跟他說你背錯了,他非說他沒錯,我給他背後面的,他也不聽。」陶姝娜不滿地撅起嘴,「姥爺脾氣怎麼變得這麼犟。我以後不背詩給他聽了。」
孟菀青一開始沒在意,以為是老爺子心不在焉糊弄小孩,後來有天她偶然間看到她爸攤在書桌上的字,才覺出不對。她爸的書法堪稱一絕,凝重端方,蒼勁有力,孟菀青雖不懂字,卻也看出紙上她爸新寫的字,本該平直的橫豎變成毛毛蟲一樣的曲線,雖然大致的字形還在,卻像是抖著手腕寫的一樣,曲里拐彎,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