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春袖著雙手,看著窗棱內斜射進來的橙紅色晨光,無聲嘆息。
天元帝讓賜座,盧芳枝喘了幾口,良久,方道:「陛下也瘦啦,該保重龍體才是。」
此刻的盧芳枝,眼中隱約流露出一點長輩式的慈愛和追憶,恍惚間,令天元帝想起幾十年前自己作為弟子求學時的場面。
再見盧芳枝之前,天元帝想過很多,唯獨沒有想到對方會以這句話開場。
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老者漸漸跟天元帝記憶中那個身材挺拔、神采飛揚的中年文士重疊,天元帝的喉頭滾了滾,聲音乾澀道:「老師……也瘦多了。」
人走茶涼,他知道盧芳枝這一二年肯定過得不好,但「知道」和「親眼所見」,絕對是兩碼事。
這種源自視覺的近距離衝擊,足可令冷硬的帝王之心也有所動容。
盧實扶著父親的手指不易察覺地緊了緊。
盧芳枝又喘了幾口氣,開門見山道:「老臣恐怕不能再侍奉陛下左右,所幸朝中賢能甚多……」
一旁的盧實聽了,心如刀絞,杵在原地恍若木雕泥塑。
牆角的龜鶴呈祥鏤空銅香爐內緩緩溢出白色香霧,如煙似霞,在日光下蜿蜒流動,如星辰閃爍。
盧芳枝的眼中漸漸升騰起水色,渾濁的目光穿透白霧,似回到了幾十年前,「老臣仰承先帝恩德,誠惶誠恐;愧對陛下厚愛,坐臥難安。雖鞠躬盡瘁,然終是凡人之軀,紅塵難捨,遇事難斷,以致教子無方,為師無德,有負先帝所託,難報陛下信賴。回望半世,茫茫一生,大業未成,豈慚愧二字能容?
唯所幸陛下之仁心可感天納地,雄才可震爍古今,必將立不世之偉業,創千古之佳績,來日老臣於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蒼老虛浮的聲音自對面傳來,分明人近在咫尺,卻好似隔著萬千屏障。
天元帝眼皮輕顫,曉得是他在檢討、認錯,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情此景,著實令人動容。
還是那個學生,還是那位先生,一切變了,好像又沒變。
天元帝問:「老師走後,內閣將如何?」
內閣如何,也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況且如今盧芳枝雖然還頂著首輔的頭銜,可實際上的運作之權,早已大半轉到董春手中,天元帝此言,殊為誅心。
但盧芳枝像沒聽出弦外之音,蒼老的眉眼低垂著,緩緩道:「……柳文韜衝勁不足,然老實本分,可為歷練後守成;杜宇威琢磨小事小情倒也罷了,於大事上,總少幾分決斷;胡靖精明,然精明太過,則易衝動……」
他將內閣幾人一一說了,三言兩語便點出個人特質,可謂精準老辣。
「蘊生,」到了最後,盧芳枝笑道,「蘊生調理弟子的本事,遠在老臣之上,陛下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