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次不同。
这次,他们胡作非为的对象是路成民。
六年前,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丈夫,却而是一个无比称职的村支书,因此六年后当他回到冷碛镇,大多数人是对他心存感激与同情的,平日里客客气气,不去计较他坐过牢的事情。
可谁都清楚,大人们客客气气,却并不一定乐意自家孩子接近他。不管曾经的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妻子发生了那场惨案,但人是他推下楼的,过失杀人也是杀人。
于是暗地里,大人们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靠近那个修车的。”
不谙世事的孩童便反问:“为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当年的故事,又或许说清了孩子也听不懂,便有了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概括:“因为他是杀人犯,总之你离他远一点。”
家长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孩童。
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这样的话说多了,在那群孩子们之间就变了味,人人都知道那个姓路的修车匠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多惨烈的字眼。
路知意亲眼目睹那群孩子朝路成民砸石子,小颗的石头砸在身上并不太痛,但那一幕刺痛了她的眼。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孩子们一哄而散。
年幼便是如此,仗着童言无忌,嘻嘻哈哈,欢天喜地,做了坏事还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路成民笑着劝慰她:“没事,跟孩子计较什么?”
路知意看着他,四十开头的男人明明正值壮年,却像个糟老头子,干瘦而沧桑,面上一道一道纹路都是岁月的磨砺。
于是前些日子以为的岁月静好,终究还是变了味。
她以为命运给她当头一棒,又赠她一颗糖,予以安慰,可这糖里却还是掺杂着苦,含在嘴里也想落泪。
那两瓶手霜面霜被她带回了家,一次都没有再用。
她把它们放回最初的包装盒里,斑斓的星光、会魔法的少女,曾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只剩下这两只小小的瓶子。她舍不得用掉,就把它们封存起来。
接着,她给自己买了一瓶防晒喷雾、一顶棒球帽,每天出门给学生补课时,都全副武装。
妆可以不用化,衣服也可以尽管朴素,可她依然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是干净漂亮的路知意,哪怕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个干净好看的陈声需要她来匹配。
陈声。
这两个字,依然是她夜里翻来覆去亘古不变的主题。
可是对于她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路知意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满地都是六便士,陈声能去抬头看那轮月亮,她却只能低头去捡满地的钱。
她要生活。
她要学习。
她要打工赚钱。
她要奋发向上,直到离开大山,直到能给路雨和路成民安稳的晚年。
在镇上目睹路成民被那群孩子用石子砸后,路知意更加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大二开始,路知意终于开始模拟飞行。
说起模拟飞行,一整个年级两百号人,也是辛酸苦楚一大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李睿说:“上过模拟机,见过飞行教练,才知道当初学车时的教练有多仁慈。如果他朝再相逢,我他妈必当跪下去给他哐哐磕头,谢他当年不杀之恩。”
某日在场地偶遇徐勉,路知意见他灰头土脸的,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徐勉:“被教练喷了个狗血淋头。”
路知意安慰他:“严师出高徒,教练也是为了你好。”
徐勉面无表情地说:“遇到给你出科目做不好虽然骂你但是给你讲的很明白的教员,我表示感谢,可我遇到的是上了模拟机就是为了发泄脾气的教员。据说上个月他老婆跟他离了婚,这个月我上机基本就是一个大写的死字。”
路知意:“……”
事实上涉及飞行,比普普通通的驾驶汽车更加高危,教员严格、教育方式略显粗暴,也不无道理。平地上开车还能停下来,半空中开飞机,是说停就能停的吗?
那段日子很苦,很煎熬。
就连路知意也被教练骂得灰头土脸不止一两次,有时候犯了错,基本上是下了机还会被继续□□,满场地的人都能听见暴躁的教练疯狂bb。
一次两次,路知意自尊心还过不去,但时间长了,人人都练出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她也不例外——你骂任你骂,老子岿然不动——这是武成宇总结出来的经验。
后来模拟机考试通过了,教练们也终于不再凶神恶煞的了,结课那日,所有人坐在场地上开联欢会,教练们也跟大家打成一片。
某位出了名凶恶的教练跟大家说:“我这根本不算什么。你们要是去过加拿大学飞,就会知道什么叫做人间地狱了。当年我在那边学飞,教我的教员是个伊朗人,那股独特的体香呵呵我就不具体描述了。以前私商阶段一直飞真机,打开进气孔,空气流通起来还算新鲜。自从进了ifr每天都要跟他独处在密闭模拟机里,当他挥舞着胳膊热情教学的时候,滚滚暗流扑面而来,你们自行体会一下我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有多大!”
全体爆笑。
可末了,他却又认真起来,怀念似的说:“可是除了这一点,他人还是很好,在你学飞的阶段能遇见一个愿意指点你、批评你的人,是一个飞行学员莫大的幸运。”
那天夜里,路知意仰头看着漫天繁星,怔怔地想着,那个在加拿大学飞的人,是否拥有了这份莫大的幸运,遇见了那个愿意指点他、批评他的人?
这一天,距离陈声离开,已有整整八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各自成长,各自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