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拽上天的罗让, 在这件事面前,没有一点自信。余希声就鼓励他, 夸他,说他勇敢、善良、英俊、高大, 跟罗传正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罗让这样厚脸皮的人, 都让他说得不好意思了。然后他跟罗传正去作亲子鉴定的时候, 心态就好了很多。
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他有余老师呢。他跟余老师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再认回父母,也就是锦上添花,实在不足为奇的。
但他这么想,别人却未必这么看。他罗让呢, 本来就是个街上混混的小流氓,后来走了大运,被大流氓看上, 当干儿子养,但日后的前程呢,也顶多就是个大流氓了。可现在不一样啊,横空冒出一个京里大官, 说是他爹。小流氓摇身一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太子爷。你说这凭什么呀?
罗让是某官员私生子的流言,在左邻右舍间悄悄流传起来。吴大成就很气,跟罗让说了,可后者一反常态,听完只是默默无言。他觉得奇怪,又去找余老师,可余老师心不在焉,只是跟他说些“谣言止于智者”的大道理,并不表现出多少愤怒。吴大成就想不通,觉得这两人有点傻,这都有靠山了,还忍个屁,直接把造谣生事的人逮起来,揍一顿,看谁敢反抗。
吴大成愤愤不平的时候,罗让正想着心事,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来,就听到这么一句,于是嘲笑道:“那天是谁,刚走进店里,看见罗……罗琪他爸,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撒腿就跑啊?”
吴大成老脸一红。他以前在罗传正手下当过兵,走得不光彩,乍一看见昔日的“首长”,能不吓尿吗?
“我去瞅瞅还有米没。”他就跟没听见罗让的话似的,嘟嘟哝哝地说着些零碎的事,一副很忙的样子,脚底抹油——溜了。
罗让哈哈大笑。
余希声从楼上下来,左手拎着装衣物的包,右手牵着郭留连。又到周日,他该回桥头村了。这本来是每个礼拜的惯例,但郭留连却能感觉到,今天,两个大人都有心事。
罗让收了笑,站起来,上前接过余希声手里的包,掂了掂,问:“东西拿齐了?”
余希声“嗯”了一声,握着郭留连的手紧了一紧。郭留连抬头,看了看他,有点迷惑,但隐约又能明白一点。他觉得余老师跟他一样,并不想在此时离开小饭馆。罗让哥的爸爸从京城找过来了,他们都应当为罗让哥高兴的,可……罗让哥会因此离开太平县吗?他的爸爸、妈妈都在京城,他不可能不想去吧。
郭留连想得怕极了,不由自主地往余希声身上靠了靠。他想从余老师那里借来一点胆量,把脑海中那些骇人的场景都赶出去。然后他看了看沉默的余老师,又想,他们两个,也是罗让哥的亲人了吧。那么二对二,也许他们不会输呢?
郭留连承认,他是很自私了。他一点都不想跟罗让哥分开,所以很坏地把自己和罗让哥的父母放在了对立面上。
店内寂静,仿佛流转着难言的伤感。
罗让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用小拇指勾起桌上的钥匙,转身看余希声:“我送你回去?”
余希声点点头。
之后一路无言。郭留连坐在后座上,看到前排两个大人挺得笔直的后背,偷偷歪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表情。罗让仿佛全副身心都专注于开车,两眼平视前方,却莫名让郭留连觉得是心虚,仿佛连看余希声都不敢。余老师惯常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恍惚得厉害。
郭留连缩回了脑袋,垂到胸口,感觉到眼眶湿润了起来。他怯怯地缩起肩膀,很小心地擦掉眼角的泪水。他知道,现在不是他任性的时候了。等到dna鉴定结果出来,他就要接受罗让的选择了。
从头到尾,郭留连都没有想过跟着罗让一起去京城的可能。他想,他和那些人无亲无故,谁会愿意养他这样一个拖油瓶呢?虽然他自认还挺聪明,也能干很多家务活,但人家家里那么厉害,应该也不缺保姆什么的。
车载音乐一首接一首地循环播放,却怎么也冲不走车内弥漫开来的凝重气氛。罗让在半道上突然停下车,恼恨地换歌,说这都什么玩意儿?他换了一首又一首,最后换完一个轮回,仍觉不满意,只能气恼地关了音乐。
背景音突然消失,一时安静得可怕。
罗让手机一响,收到罗传正发来的照片——dna鉴定结果出来,判定两人为亲子关系。紧跟着,罗传正的电话就来了。
一切顺理成章,却又那么猝不及防。罗让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一哆嗦,手机从手心滚落,掉在了正副驾驶位中间的缝隙里。
来电铃声仍坚持不懈地响着。
罗让抿了抿唇,看了看余希声,竟然不敢伸手把手机捡回来。最后还是余希声将手机从缝隙里掏了出来。
“接吧。”余希声说,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这是你爸爸的电话,你怕什么?”
罗让紧张得咽了口口水,说:“我、我没怕。”
余希声就把电话接通,递给了他。
罗让:“!”
余希声朝他做口型:“别怕。”
罗让耷拉下脑袋,将手机贴到耳边,小声道:“喂?”
对面传来的却是女声。“你……你看到了吗?”她迟疑着,像是怕吓到罗让似的,小心翼翼地说,“你看到你爸爸发给你的照片了吗?”
罗让一愣:“您是?”
温柔的女声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小声啜泣起来。她克制着过于激动的情绪,喊了罗让一声,然后难为情地自我介绍,说:“我……我是你的妈妈呀。”
……
罗让挂了电话,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把dna鉴定的结果看了一眼。余希声就在旁边笑着说,都看好几遍了,错不了。罗让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踩油门、打方向盘,继续往桥头村开。天色已经不早了,再耽搁就来不及赶回去了。余希声看着罗让的反应,若有所悟,接下来暗暗调整了表情,将所有的忧愁与担心,都收到心里最隐秘的地方,妥帖地藏了起来。
到了村口,三人一起下车,往罗让和郭留连家里走。走到一半,罗让叫郭留连先回去,拉上余希声,让他陪自己去村外荒地上走走。
余希声欣然领命,走到人烟稀疏处,主动抱了抱罗让。“高兴吗?”他笑着问。
罗让却皱着眉,说:“余老师,你别笑了。”
余希声一愣。
两人分开,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罗让拉着余希声手,继续往前走,越过一个小土坡,来到一口周遭长满杂草的小池塘前。说是池塘,却实在勉强,只有浅浅一汪水,像面小镜子,倒映着月亮的影子。
罗让弯腰拔了几根野草,做了个小草环,递给余希声。余希声伸出手,罗让便握住他的腕子,将草环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余希声:“……”
罗让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松开余希声手,仰头望了望月亮,说:“以前,我有心烦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看天。人少,清净,很多事就能想明白。”
余希声说:“罗让,我知道你有心事,我也知道,你知道我有心事。”他的话拗口,但罗让听明白了,他看了看罗让的表情,见他是愿意听的样子,方才继续道,“你不用为难,也不用为了我,放弃任何东西。”
罗让沉默片刻,道:“刚……刚那个……”他打了个磕巴,才定下对那位自称他妈妈的女士的称呼,“那个姚璐女士,说过几天要来。”
余希声道:“很好啊,具体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