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郎毒杀大郎,令她活着比死了还痛,还要写信来让自己和五郎祖孙离心。还有赵栩,他那样的性子,怎可能是大郎的亲生骨肉?人人都瞎了眼,只有她醒着,所以赵栩一心也要置她于死地。她防备陈青防备了这许多年,还是给陈家得逞了。
时光回到五十多年前,她刚被姨母接到京城,姨母亲自教养她多年。直到一场赐宴后,她无意偷听到姨母曹皇后笑说她伶俐聪敏知书达礼,劝姨夫纳她为妃,姨侄共侍一夫也是佳话。十几岁的她当时全身血液倒流,牙齿打颤。是姨夫笑着夸她颇有见识岂可为妾,又说看她和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倒是一对佳人良配,才将她从那地狱捞上了天堂。
她一直感激姨夫,可当姨母和表哥害死姨夫时,她却懵懂不知,事后才明白过来。她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姨夫。再后来表哥不动声色给姨母下药的时候,她明明知道,却只当不知道。没有了姨母,她才是皇宫大内真正做主的女人,才是大赵最尊贵的女人。
谁对她好,谁只是利用她,她也曾看不清,吃过许多亏,她记仇,她也记得所有的好,阿梁的好,那许多老臣维护她和大郎的谏言。她都不曾食言,一一维护。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死地,她已无暇回顾。
最后那一刹,阮玉真曾经在后苑唱过的那阙词,又响在她耳边。当时她听了心怀惆怅,还甚是可怜阮氏。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一曲唱尽阮氏的一生,也唱尽了她高氏的一生。
***
太皇太后薨逝,洛阳满城举哀。慈宁殿上下获罪者四十七人。因中宫无人,贤妃张氏和岐王主理内外丧事。洛阳白马寺等各大寺庙道观皆坐做满七日法事。
得到消息的赵栩下令三军暂留在郑州,赵栩于郑州西郊设祭坛,亲自祭奠太皇太后,更遣使往洛阳吊唁,督促赵棣早日归降认罪,要他亲自送太皇太后灵柩归京。使者存了必死之心,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却命不该绝,被岐王一力保下,最终只是逐出洛阳而已。
汴京城皇宫内也一片白茫茫,向太后下旨,在隆佑殿虚设了灵堂。内外命妇五更便入宫按品哭丧。宫人们多已麻木,宫内宫外早有传言:今年乃大凶之年,四月底先帝驾崩,崇王薨,再是年迈的定王过世。太皇太后伤心欲绝缠绵病榻数月,终于也敌不过这凶年,熬过了中元节没能熬到重阳节。刚刚完成最后一波清算的皇城内,没有多少人因为太皇太后的薨逝留下真心实意的眼泪。
梁老夫人却连续坚持了三日进宫哭丧,念及往事,老泪纵横,感怀不已。一念之差,再不可挽回。多少年了,她早已放下了往事,可太皇太后一生要强,却始终放不下那一个执念。
三日后,依旧制,向太后恢复垂帘听政,礼部宣告皇帝成服,在京文武官员十三日除服,军人、百姓不用缟素,沿边州府不得举哀。
眼看着就要到九月初九重阳节。因太皇太后薨逝,汴京洛阳两地严禁作乐,那各色菊酒菊花,一时都砸在了商家之手,就是要便宜亏本出手,也无人买,那借钱囤酒的商人,投河者倒有七八个,又合了大凶之年的说法。
重阳节方悄声无息地过去了,汴京枢密院收到各路官员雪花般的表书,原先观望许久的那几路禁军,纷纷举兵前往洛阳,参与王师围攻洛阳之战。太皇太后之逝,令得勤王之军从几万变成了几十万。
这些转变竟在赵栩和张子厚的意料之中,却在赵棣的意料之外。一时间洛阳纸贵,那想方设法逃出城的士绅,不惜重金往洛阳留守府中走动,只盼着买到一纸文书,哪怕是往河北路去也好。就连一道度牒,竟然官价飞涨到了八百贯,就是紫衣也涨到了五百贯。
赵棣下令改度牒的黄纸为绫纸,赐洛阳留守一千道度牒,以充作军费。另一面遣使者前往围攻大名府的女真契丹大营,商议新的联合之计。
此时,赵栩的大军已陈兵于洛阳东、南两面,营帐连绵如山峦,漕渠、远渠皆被截断,洛水的一端,皆插满了汴京王师大旗。
黄昏时分,云轻日淡天津暮,风急林疏洛水秋。赵栩巡营完毕,策马沿着洛水缓缓而行,远方洛阳城墙上,兵器在淡淡日光中不时反射出明暗不等的亮光。身后背着药箱一路小跑的方绍朴已经放弃了刨根问底,他这大半个月来,天天被迫负重操练,美其名为强身健体,实则被皇帝公报私仇。
他和皇帝能有什么仇?!他月饼才啃了两口,就被拖上马急急赶往汴京。到了汴京,还没睡几个安稳觉,又被皇帝拖着赶往郑州。
有什么不爽,跑一天就算了,再不爽,跑三天也差不多了。可他已经跑了整整二十一天了,这仇得有多深啊……
赵栩收缰勒马,看着洛阳方向片刻,回过头来,看着一身单衣满头大汗的方绍朴粲然一笑:“才一盏茶的功夫,就不行了么?”
方绍朴喘着气停了下来,躬身行礼道:“陛下喝——喝一盏——盏茶要、要一、一个时辰,还、还不带如——厕更衣,微——微臣五、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