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太后如今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海棠红的绮縠对襟襦裙,绾了华丽繁复的花钗大髻,更衬得容色妍媚,艳丽不可方物……听说,当年便是艳冠后宫的美人。
而天子刘肇十岁承位,如今也不过一载辰光。但十一岁的少年天子,眉目间虽犹带稚气,却是循规蹈矩地戴了九寸高的通天冠,随五时色着一袭明黄色玉蚕丝深衣,样貌秀郁沉静,但周身都似透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清。
而坐在天子近旁右下首的少年,一袭极随意的月白色诸侯常服,未戴冠,只简单地以绫带总角束发,那一张佚丽面庞在澈亮的灯华映照下,愈发显得轮廓深隽秀致。他同那日在掖庭时一样,面上带了疏疏懒懒的笑意,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殿中刚刚扮作“舍利”表演百戏的伶工演罢退场,仿佛意犹未尽。
能坐在这个除太后与天子之外的尊席之上,着诸侯服饰,又是这般年纪的人,只有一个——清河王,刘庆。
或者说——废太子。
本朝自光武皇帝刘秀开国以来,先后已历三任君主——光武帝刘秀,明帝刘庄,章帝刘炟。
先帝,孝章皇帝刘炟是为光武帝的嫡孙,十九岁承位之后,便循制遴选洛阳乡中良家童女以充裕后宫,而入选的女子中出身最高的要数三对姊妹——沘阳公主的女儿窦氏姊妹、舞阴长公主的侄女梁氏姊妹,马太后的表甥女宋氏姊妹。
因为家门显赫,这六名少女初入宫闱便齐齐封了贵人。
而窦氏姊妹中的姊姊窦大贵人最为得宠,圣眷颇隆,是故,次年三月得以进位为皇后,自此位俪宸极,主馈中宫。
而宋大贵人则最先有妊,在窦氏封了皇后不久涎下一子。章帝一向子嗣艰难,先头两个皇子皆是早夭,是以皇三子的出世令他大喜过望,于是珍宠有加,为之取名为“庆”。建初四年,一岁有余的刘庆便被立为了太子。
不久之后,皇后窦氏生下了皇四子刘肇,年纪比太子刘庆只小了一岁。
建初七年六月,“生菟巫蛊”案发,宋氏姊妹因巫蛊之事获罪,后遭幽禁,几日后,便双双自尽于掖庭。而五岁稚龄的太子刘庆则被废为清河王,窦皇后所出的皇四子刘肇成了新任储君。
先帝虽因罪证确凿,狠心处置了宋氏姊妹,但对皇三子刘庆仍是一片舐犊之心,不忍委屈了他。虽没了储位,却这位废太子却依然享有昔日的服玩、衣食,宫室。而先帝还特意令他与弟弟刘肇出则同车,入则共帐,整日里相伴不离,期望日后能兄弟相睦,相扶相助,莫要因隙阋墙。
而这一双兄弟因着稚龄相伴,垂髫同乐,自幼一处长大,所以也的确如先帝所乐见的那般,兄友弟悌,情谊笃厚。
一年前,孝章皇帝山陵崩,十岁的太子刘肇承皇帝位,继任大统。而他践祚之后便十二分厚待这位自幼亲善的兄长,恩遇殊深,羡煞了一众宗室皇亲。
所以,这位清河王如今算是宫中除了太后与天子外,头一号的显贵人物……左小娥怔怔看着那厢的少年,脚下木然地随众人移着步子,却是径自出神,片时间心下便纷乱成一团,理不出半点头绪。
而刘庆则是刚刚自一群鲜衣丽裙的宫婢中认出了那个正走神儿的小丫头,看着她愣呆呆随着众人移步前行的模样,少年面上疏懒的笑意微微一凝……
还好,那厢发呆的小丫头又被身后的同伴极小意地撞了一下,急急回过了神来,垂头仔细地顾起脚下的步子来,因为先前给老老实实惊了一跳,而后又是窘迫交加,小娥额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殿中的百戏已然演罢,《九宾彻乐》刚刚告一段落,小娥她们这一支乐舞便在一阵清越盈耳的箜篌声中开了幕。
这是据《诗》中《凯风》演绎的一支舞,颂叹母子之间的深情厚意,今日正值太后寿辰,这乐舞也算是应景。
左大娥自幼便擅长音律歌舞这些,会击磬,谙琵琶,且尤善巾舞,而小娥则只有这竹籁尚算娴熟……能来千秋万岁殿献艺,于宫中的婢女们而言是极难得的机会,若是有幸入了哪位贵人的眼,或许便能籍此离开掖庭,再不必背负着罪奴的身份……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呢。
而左氏姊妹便是因着才艺出众,在一众宫婢的艳羡中得了这机会。
现下,左小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什么都不去想,只横了竹籁在唇边,凝定神思,和着众人的节奏,伴着殿室居中的纁红色藻席上舞伶们曼妙的身形步法,缓缓吹奏起来……
幸亏那天,有那个吹叶的少年——不,是清河王,和过她这一曲《凯风》。他实在吹得极好,吹叶的音色本是极细幽脆悦的,但却有些不可思议地给他吹出了沉缓哀凝之感,仿佛真的就是那样一个哀哀切切地思念着母亲的孩子一般,情切意深,令闻者不由动容。
此际,殿中乐舞正酣,却有一个属于稚气少年的清润嗓音,清晰地响起:“陛下,你瞧那个吹竹籁的小丫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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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与左小娥(三)
闻言,刘肇抬眸看向了左小娥的方向,片刻后,十一岁的稚气少年略微沉吟,道:“这竹籁技法虽娴熟,在宫中伶人里也算不得佼佼,倒是难得她这般年纪,竟能奏出这曲中沉敛的哀意,情意深切……殊是不易。”
“阿兄为甚会留到她?”虽贵为九五之尊,但少年天子还是像幼时那样,称刘庆为“阿兄”。他其实一向是清冷沉敛的性子,同这个兄长在一处时,才会分外活泛,露出些少年人的模样。
“那个小丫头方才入殿时模样呆得很,亏得后头有人提醒才没跌了跤……我一时技痒,险些便出了手!”刘庆手中拈着一粒自盛放果品的玉盂中取出的圆润龙眼,目光落向左小娥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一丝促狭笑意。
“这些宫人若在贺宴上失了仪,依规制,是会受重罚的。”少年天子似是见惯了这般情形,语声里平静里带了些许无奈“阿兄便莫要捉弄她了。”
自他俩幼年时起,兄长刘庆便是玩闹的行家,斗鸡走犬、六博投壶、秋千蹴鞠样样精熟,而尤其擅长打弹丸,几乎例无虚发……孩提时,他便曾领着年幼的弟弟偷偷藏在宣明殿大道旁的松萝架后,随手捡了几枚小石子,一粒粒打出去偷袭自这儿入宫觐见的朝官,看他们莫名被弹落了头上章甫冠或手中玉笏板时的惊惶模样,两个小童便躲在暗处捂嘴闷笑……那实在是他们枯燥无味的童稚岁月里难得的趣事了。
而后年纪渐大,刘肇因身为太子,负着储君之责,于是便日日被诸位严谨博学的师傅们拘在书房学文练字,研习经史……性子便日复一日沉敛清冷了起来。而刘庆则乏人管束,是以一直过得惬意自在,六七年下来,依旧是这般任性而为又疏懒惫赖的顽童模样。
在宫中众人看来,清河王一向行事任性,孩童似的顽皮不羁,而陛下则沉静冷清,少年老成。所以,虽是年纪小了一岁,但陛下平日里倒比清河王更似兄长模样。
“唔,那将她要到我宫里怎样?”刘庆桃花眸里流出几分笑意,颇是玩世不恭“这样呆呆笨笨的小丫头,放在身边定然有趣得很。”
刘肇闻言,垂眸思量了一眸,正欲开口,却是另一个清柔的嗓音先响了起来“不过区区一个宫婢,赐予阿庆有甚干系?”
窦太后目光已落向了这边,显然将方才兄弟二人的言语尽听在了耳中,她神色温暖,艳丽的眉目间流出几分柔和笑意,一派端庄亲和的慈母模样:“这些奴婢本就服侍人的,阿庆喜欢,尽他高兴便是了。”
“今日这一众婢子伶人倒也算不错,阿庆还有无入得眼的?”她目光淡淡扫过殿中正倚歌起舞的的韶华少女们,温声问道。
“母后既开了口,那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庆闻言,稚气未脱的面庞上仿佛霎时泛开十二分的惊喜雀跃,一双桃花眸落向殿室居中处,目光定格在一群舞伶中的左大娥身上,神色似乎焕然一亮,道“那个跳巾舞的丫头顶出众,孩儿府中正少这般伶俐的舞伎,也厚颜向母后讨了来罢!”
“自无不可。”窦太后眸子里带出几分意料之中的安心来,而后便十分慷慨地点了头,又向天子刘肇道“还有余下这些宫婢,皆分赐下去,让在场的诸王随意挑罢。”
刘肇微微默了一瞬,方应道:“好。”
…………
“胡闹!”温德殿中,响起了一个颇具威严的女声,仿佛已是怒极,原本温宁淡和的语声竟生生带出了几分厉然来。
三丈见方的殿室布置得颇是简净素致,殿顶张施了雪青色的细缣承尘,南壁上绘了幅笔致淡雅的青绿山水图,清晨熹微的昀光自半启的菱格纹雕花窗扉透了进来,在润青色的细篾簟席上散落了一片斜长的菱花格光斑,为室中添了许多明亮颜色。
黑地朱绘的鹤纹漆案前,中年女子一袭素淡的松花色襦裙,清宜和婉的眉目间却透了几分端严。而此时她神色急怒,眉峦微竖,正附着双掌,恚然向眼前的稚气少年斥道:“掖庭出来的人竟也敢收,殿下……究竟是给甚么迷了心窍?”
“傅母……”刘庆姿态恭谨地立在一旁任她训诫,仿佛犯了错的乖巧孩童般,温顺地恭垂着头,认错道“都是阿庆不好,您莫要生气了”
“竟晓得自己错了么?”见他这般模样,傅母卫氏语声稍稍和缓了些,但怒气犹是未褪“殿下几时竟这般自作主张起来,也不同老身商议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