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2 / 2)

女子手中捧着一只黑地朱绘的梓木小食案,走到门边看到了立在室中的新婚丈夫时,微微一怔,四目两对,而后却又飞快地错开——新婚次日,乍然相对,终究都是有些赧然,有些尴尬的。

低低垂着睫,她顿了片时后,微微咬了咬唇,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

“妾才过门,并不晓得……郎君食性,手艺也粗疏,且多担待。”因为太过生疏,那“郎君”二字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好不容易总算轻声出了口,她仿佛是长长松了口气。

原本,新妇成婚次日是需谒见长辈,下厨烹饪以馈姑舅的,但诸葛家中如今亲长俱逝,所以她需馈食的,也只自己的夫君一个。

说话间,黄硕已将手中的小食案置到了室中的竹木大案上,而后把小食案上的四只竹盏分别置到了东西两侧,各人是一盏桂浆和一盏柘浆……因为不晓得他口味,所以饮食便多备了几样,以求妥当。

女子布食的姿态娴雅从容,但其实心里并不似她表现得那般淡然自若,甚至有些庆幸——亏得手头有事可做,可以藉此稍微掩饰自己此刻的无措。

真正嫁为人妇,黄硕方才明白,她对这桩婚姻,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用心些。

“劳烦你了。”顿了片时,那厢的青年方才开了口,神思似乎微微有些恍意,说完了这一句便又是一时语凝。

黄硕已布齐了朝食,他便顺势几步近前,揽衣跽坐了下来,分东西与她相对而坐。

“妾并不擅饮食烹饪……家常的菜品也只会这些。”用饭之前,女子却略有些突兀地开了口,语声莫名略轻了下来——她方才说自己手艺粗陋并非谦词,针黹烹饪这些,自小虽也学过,但并不怎么有兴趣,所以技艺庸平,在襄阳一众士家女中算不得出众。

黄硕长到一十九岁,向来随性放逸,且从容自若,但此刻对着新婚夫婿承认自己厨艺不精,却是微微敛了眉,神色间难得有些微的心虚。

见他并未应声,她不由双眉更深敛了一分,续道:“不晓得郎君偏喜何种口味,妾多用些心,大约也学得会的。”

——既嫁予了他,便需适应这个的生活习性与好恶,在当初几几番犹疑,而后应下这门亲事时,便有了这样嫁为人.妻的觉悟。

在早些时候,这也是她一直隐隐无心婚姻的原因之一——黄硕骨子里坚定且执拗,从不喜欢为了旁人而去改变自己的习惯好恶,不喜欢迎合,更不欲成为那人的附庸。

但,她同样是一个极为守诺,颇有担当的人,既然点头应允这门婚事,那莫论对方如何,她自己都会努力做好份内之事……包括在许多生活琐事上的退让与包容。

“我并不挑饭食,也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那厢的青年终于开了口,温声道。她忽然听到他的回应,微微诧异,不由抬了眼向他看去,却正对上一双微微带笑的清湛眸子——

他今日是一袭若竹色的直裾深衣,竹簪束发,褪了昨日那身端肃的玄纁礼服,仿佛骨子里的清逸旷然就这么透了出来,眉目温静隽致,此刻就这么静静透了笑意凝视看她,而后说:“其实,已经许久没有人陪我在家中用过饭了。”

六亲俱逝,兄长相离,唯一在身边的幼弟诸葛均如今正在荆州官学读书,平日便住在襄阳那边,少有闲暇可以归家。

这处小院中,往常便只他和一名侍童,几个杂役,偶尔也有元直、州平一些同窗相邀共饮,抚琴对弈,品文论诗,可……却从来不曾在家中用过一餐饭。

真是许久没有人一共用过家常饭菜了,以至于刚刚进门,看到这一案各色饮食和布菜的女子,一向敏悟如他,竟也是有些愣了。

——原来,他方才一时默然,没有及时回应她是为了这个。

不由自主地,黄硕原本有些紧绷的心弦瞬时间便松了下来,而后思及他的境况,心下竟莫名也有些伤怀……是呵,原本偌大一个家,如今只余他一人孤孑孑地住在这异地他乡。

她不禁抬眸与他对视,一双泼墨般灵动纯澈的眸子真切而笑:“往后,还要同妾一起用许多年的饭,郎君莫嫌腻烦才好。”

“嗯。”他眼里的笑意更盛了些,一字以应。

这一餐朝食用得安静又舒心,二人俱是士家出身,礼仪周至,姿态随意里透着矜雅,匕箸碗杯等时有碰触,极有律韵感的声响宛如乐声。

用过饭后,双双用水苏漱了口,围案而坐,黄硕微微思量了一瞬,而后终于开口,神色带了些郑重地问道——“不知,家中的书房是那一处?”

不及他回应,女子微咬了唇,而后出声解释道:“妾今日需打理一应嫁奁,其中……大半是书卷简牍。”

——谁家女儿结缡出嫁,会带了千卷书简?黄硕自己也觉得此举有些出格,但……出阁离家,除了血脉至亲,她最舍不下的,便是自幼研读,日日相伴的这些竹卷了。

书藉在当下,算得上十分贵重的东西,而她自冲龄起,便习惯将平日喜爱的书籍都抄写一遍,而今积年累月,竟有了千余卷之多,所以便作为陪嫁带了来。

不过,这要怎么同夫君解释才好一些?——女子微微凝了眉头。

“书房便在中庭的东厢,尚有空置的书架。”青年朗润的声音就这么温和地响起,神色是惯常的从容澹,几乎不带丁点儿地意外“简牍笨重,我在一旁帮着理书可好?”

☆、第101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五)

相较于这所两进三间的小宅院,中庭的这间书房大得几乎令黄硕心底里有些错愕。

它占据了整个西厢,面阔三间,约有五丈见方,和整座院子的其他房屋一样的青瓦白壁悬山顶,只是两扇柏木长窗开得格外大些,清晨时分的昀光透过菱格纹窗棂斜斜筛过,被拖长的菱形光斑洒在室中润青色的簟席上,光洁的竹面微微反光,映得整个书房通明敞亮。

偌大的书房以一座薄绢绘墨的竹木屏风分作两个隔间,南边置着竹木书案,其上笔墨、竹简、刻刀、削刀、锥、砺石、黄麻纸、石砚、笔洗、青瓷灯盏等物一应俱全,甚至旁边还另置了一只小竹几,应当是案头时常卷帙浩繁,所以用来摆放多余的书卷。

而北边一眼看去,尽是一排排罗列有致的竹木书架,各个书架的宽槅上分门别类地置着沉黄色的竹简、木牍和一些黄麻纸卷或者革卷,每卷简册上都坠着寸许大的竹制小签牌。

黄硕见过襄阳许多士家华族的书房,眼前这处并不是格局最大藏书最多的,甚至比起那些旃檀为架,梓木为案,室中萦着终年不散沉水香的书房,算处上简陋了,可,这却是最像笃志经史的士子的书房……没有太多繁琐讲究,却,类别分明,丰富而实用。

她心底里暗自赞叹了一声,而后便在书房居中处那张细蔑织成的润青色竹簟上敛衽跽坐了下来——她带来的那二十余口藤编的髹漆书笈此时已经满满地摆在了席边。

“妾并不熟悉这书房摆放的格局,便劳烦郎君将这些书分了门类归置好罢。”女子语声清越,说话间已启了书笈,将其中那一卷竹册递向了立在她身畔的丈夫。

“《竹书纪年》。”她抬眸向他,清声唱名道。

“嗯。”对上女子那一双泼墨般灵动纯澈的眸子,青年不由目光一怔,而后神色温静地点头,从容接过,随即走向了东壁那一排书架,将书置上了史部那一层。

于是,二人就这么默契地归置起这些书卷来——《吴越春秋》《东观汉纪》《春秋谷粱传》《越绝书》《礼记》《周礼》《仪礼》《论衡》《太玄经》《黄石公三略》……

她一卷卷地取,他一卷卷地接过归置,直到青年的神色愈来愈凝滞,最后竟仿佛十分错愕一般,不由微凝着双眸,问她道——“还有哪些书?”

黄硕有些意外他中途停了手,便却仍是认真地应道:“还有《九章算术》《金匮要略》《连山易》《归藏易》《法言义疏》《盐铁论》《贾谊新书》《汜胜之书》《说苑》《鲁班书》《考工记》…………”这些皆是她自幼研读的书籍,再熟稔不过,所以如数家珍。

孔明听着听着,神色愈来愈不可思议起来,到最后——竟是蓦地扬眉笑了起来。

一惯波澜不惊,稳若从容的青年,此时那双素来静澹深湛的眸子,漾开了畅快的笑意,笑音清朗,坦荡而旷达……

反倒是不明就里的黄硕有些莫名,而后直觉一般目光落向了眼前的书笈——“这些书,哪里令得郎君忍俊不禁?”她不由得抬眸,清声问。

“娘子且随我来。”他并未直接答话,只伸手去扶她,语声温和带笑,神色里带着分明的惊喜——几乎难以想象,这样澹然超逸的人物,也会有这般七情上面,喜形于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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