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千书伸出两只手,只弯曲了两根大拇指,成竹在胸道:“至少八成。”
“何以如此有把握?说到底本使还是唐臣,耶律敏就这么不介意我谋契丹的国?”李从璟问。
“国都要不是自己的了,谈何谋国?若说谋国,那也是将国先谋进自己手里再说。”杜千书笑着摇摇头,然后认真的看向李从璟,“大人以为,公主此番为何偷偷溜出西楼,一路追着大军西行?诚然,公主性子跳脱,玩闹心也重,但在这种时候她真就只是为了跟来玩闹一番?寻常家的小姐或许会如此,但帝王家的公主,行事岂会没有前因后果,从小身处阴谋算计的漩涡中,耳濡目染之下,心思哪里会简单!公主此行,本就不是临时起意之举,她只怕早已打定了主意,便是大人不主动提及此事,只怕到了时候,公主也会主动跟大人商议此事——这,才是公主此番不顾风险,冒险西行的目的!”
李从璟闻言心中暗惊。
细想之下,杜千书的话绝对不是信口雌黄,而是可能无限接近事实!
若是果真如此,耶律敏是什么时候盯上李从璟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相信李从璟能有可能帮她脱困,从而决心把宝压在他身上的?
念及于此,李从璟暗暗汗颜。
李从璟正色问杜千书:“若是如此,阿保机可不是易与之辈,他会不会对这一切洞若观火?”
“若非如此,恐怕也就没有小民此行了。”杜千书肃然道,“小民此来,本就是奉了皇命,和阿保机心腹同行至此,准备强行请公主回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那位千夫长去见耶律倍时,小民方迫不及待赶来见大人,就是希望大人速做决断。否则,若是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只是阿保机千算万算,不会料到小名虽身在草原,心却在中原,他本以为我和大人有隙,觉得派小民来万无一失,可偏偏他算错了!”
李从璟表面上不动神色,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他从案桌后走出来,请杜千书在一旁坐下,认真执礼,叹道:“先生忠肝义胆,胸有丘壑,让在下佩服!此番若无先生,恐怕在下已危矣!若是汉人人人有先生这般赤子之心,区区契丹,何足挂齿?”
杜千书嘴角动了动,动容道:“小民在契丹这三年,无一日不念乡亲血海深仇,无一日不念一个读书人的担当,更无一日不念煌煌大唐!”似是想起这三年在契丹的种种遭遇和不易,杜千书眼眶通红,竟似有泪要流下来。
一介汉人,孤身入契丹,却能接做到耶律敏亲随的地步,更能如此洞察契丹形势,这其中的艰辛和凶险,又岂是言语能说得清的?苏武牧羊,不过是明哲保身而已,已经能让千年之后的人都争相传诵,那眼前这个凭着一腔热血,身负国仇家恨在敌国潜伏三年,最终能助王师破契丹的年轻人,他的丰碑又该如何书写?
李从璟方才那句话说得不错,若得人人如此,休说区区契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面对再如何强大的敌人,汉人也能傲然屹立于东方,让世界为之震颤!
念及之前对杜千书的误会,李从璟心中愧疚万分,有心为当日之事致歉。
“先生,之前多有唐突……”
杜千书一挥手,洒然道:“之前大人不知小民,小民不知大人,以当时情景,大人之行并不为过,又何必挂怀?大人血战沙场,小民潜入敌境,都是为了大唐!有此大义在,那些小节又何足道哉!”
闻言,李从璟只觉得心潮不平。来自后世的他知道二十世纪那场汉人的灾难,因而对杜千书的情怀就体会得更深一些。在那场人类史上最大的一场战争中,汉人能最终立于不败之地,在牺牲了千万同胞之后终于取得胜利,这其中有多少热血和忠义之士付出了生命?
李从璟握住杜千书的手,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但说出口,却只有四个字,“为了大唐!”
杜千书用嘶哑的嗓音重重重复了一遍,“为了大唐!”
这两个年轻人的手这一次相握,注定会成为一段留在青史上的传奇,而此时东方两个最大帝国之间的命运,也将因为这次握手而被改变!
第215章 棋至中盘形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千书道:“大人无须如此,此番先与公主商谈为紧要,大人但可先去。”
李从璟点点头,正要起身时,丁黑掀帐而入,对李从璟道:“契丹公主来了!”
“李从璟,本宫来看你啦!”丁黑刚露头,帘子就被呼的一下扯开,跳进来一个灵动的身影,大声叫道。
杜千书赶紧离座,对耶律敏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杜千书?”看到杜千书,耶律敏却没有李从璟想象中的好脸色,而是皱起了纤细的眉头,停住脚步,冷哼道:“就知道你来了,怎么着,要绑本宫回去?有本事你就试试,看本宫不咬断你的脖子!”
杜千书一阵苦笑,拱手一礼,“殿下误会了。”说着又向李从璟告退,“大人与殿下先谈,小民在外等候便是。”
看得出来杜千书和耶律敏的关系并不太好,这让李从璟有些纳罕,也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过往。看来前日看到的凤钗风波由头并非假象,他也不留杜千书,将他送到帐外,这才回身进去。
耶律敏狐疑的看着李从璟和杜千书的做派,很是奇怪,在李从璟进帐之后她歪着头问道:“看来你们的关系好像不太一般啊,之前你们俩不还跟仇人一样么,这厮又对细细那么好的小娘子始乱终弃,你竟然对他以礼相待?你肯定有事瞒着我,快些给本宫说说!”
李从璟心说我瞒着你的事多着呢!因为时间紧迫,也不知道耶律倍能拖住阿保机派来的心腹多久,更不能预料耶律倍到时候到底是什么反应,李从璟决定直入主题,“你若是想要摆脱古楼部的婚事,我可以帮你。但你只能逃到幽云,别的地方我不能保证你的周全,你意下如何?”
耶律敏听了这话之后并没有如何惊讶,稍愣之后就反应过来,在李从璟之前坐过的案桌后坐下,抬头道:“看来你对契丹的了解比本宫预想的要深,本宫本以为这回来还需要跟你好生谈一谈,现在看来事情已经简单明了了。”笑了笑,也不知是什么意味,“李从璟,本宫倒是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有本事。”
李从璟不习惯仰视别人,亦不喜欢用俯视的角度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在杜千书之前坐过的案桌后坐下,“我就算再有本事,来契丹也不久,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将杜千书之前的话捡重点跟耶律敏说了。
听完李从璟的解说,耶律敏难掩惊讶,“杜千书这个跟屁虫马屁精,原来竟然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家伙?本宫之前倒真是小瞧他了。可这怎么可能?这小子藏得很深啊!”
“万事万物都不简单,人为万物之灵,就更要复杂得多,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不是吗?”李从璟笑道。
耶律敏大点其头,随即幽幽叹了口气,“见到父皇派人过来,本宫就知道一切都到了该收官的时候了,这才急着过来见你。你要帮我逃到幽云去,我并不介意,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去哪里不是一样呢?”
说完这话耶律敏竟然有些黯然神伤,她这副模样倒是让李从璟很是诧异,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不能理解,但他还是道:“去了幽云,你虽然摆脱了婚事,但你也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了,相比较而言,身在草原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耶律敏看了李从璟一眼,哼了哼,“既然父皇不把我当女儿,不顾我的感受也要把我嫁给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人,那么我又有何理由用自己的痛苦成全他的快意?去幽云不见得多好,但至少能让他的计划不能得逞,能让他不开心,那样的话我就会开心一些。”
李从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感叹一句帝王家的事真的是很乱。阿保机一代枭雄,青史传颂,但做人做到没有亲情的份上,纵然有皇图霸业,是否又值得?不过在帝王面前说亲情,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自古以来亲情都敌不过权势。
耶律敏去劝说耶律倍,离开帐篷看到杜千书时,她依旧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李从璟又清闲下来,他将注定因为眼下之事而必须离开契丹,回到大唐的杜千书请进帐,与他对坐深谈。
他记得在细细口中,杜千书入契丹的时间是一年,但今日在杜千书口中听闻是三年,也不知哪个是对的,这件事稍后自然会明了,此时李从璟问杜千书:“之前你与细细不相认,想来是不想暴露身份,让契丹知道你之前的经历,从而对你有所怀疑。既然如今你会随我一同返回幽云,不再呆在契丹,那么你跟细细也就可以回到从前了。我这就去将细细叫过来,你们好生聊聊,她对你可是挂念得紧。”
出乎意料,杜千书一把抓住李从璟,摇头苦笑道:“李兄还是不必去叫她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这种事有什么好准备的,之前她虽然误会了你,但这事我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你放心,不会让你难堪!”李从璟会错意,豪气干云道。
杜千书叹息道:“若是如此,倒也简单了。可事情并非如李兄所想……”这个方才侃侃而谈的才子,这会儿竟然欲言又止。
李从璟敏感的发现不寻常,重新坐下来,纳闷道:“杜兄这是怎么了?难道你……果真变心了?”好奇的上下打量他。
杜千书苦笑道:“李兄不必如此看我——细细儿是个好姑娘,但分别三年,我早已对她没了当初的心思,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很难接受,但事实确实如此。”说着摊开手,“我们人在有些事情面前,总会感到无法控制,不是吗?”
李从璟骂道:“我操,你这个负心贼!”
杜千书索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梗着脖子道:“不瞒李兄,我也觉得自己禽兽不如,李兄若是要为细细出气,但可动手!实话说,当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都想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