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里,关押着一名对西川、对孟知祥都至关重要的人物,他曾今为孟知祥的西川大业做出了许多旁人难以企及的贡献。在孟知祥决意反叛朝廷的时候,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的;在孟知祥兵败玄武城,仓皇逃回成都时,是他主动替孟知祥背起了战败的黑锅。
他是李仁罕。
大牢的光线很不好,随处可见的老鼠爬虫,还有长年潮湿发霉的墙角,都在表明这是人间最不堪的地方。李仁罕虽然受到些照顾,但为免旁人说闲话,孟知祥并没有给他太多礼遇。
成都正在大战,诸番动静李仁罕听得很清楚。他常常趴在窗口睁大了双眼,拼命望向窗外,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有时半日都不曾动弹,他迫切想知道外面的战况。
没有人会告诉他战况,没有人能告诉他战况。
每每临了的时候,李仁罕都会狠狠一拳捶在坚硬的墙壁上,脑袋也在墙上撞得砰砰作响。然而最后他只能无力顺着墙壁跌坐下来,魁梧挺拔的身躯缩成一团,在这片阴湿黑暗的悲惨角落里仓皇无助。
窗户有一束光透进来,可它太弱小了些,哪怕它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能够代表希望,可也太稀薄了些。
从窗外响起激战声开始,李仁罕便向孟知祥请命出战,哪怕只是做一个走卒,他都心甘情愿。但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他的呼喊与心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满脑子都是昔日驰骋沙场,指挥全军万马纵横奔驰的情景,那是何等显赫得志,而现在,入眼却是三尺牢笼——连看看那片战场都已成了奢望。
忽的,牢笼外响起一阵喧闹声,李仁罕猛地一个机灵,他听到了狱卒的话,他迅速窜到木栏前,苍劲有力的双头紧紧抓住圆柱,拼命望向外间,果然,他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大帅!”这一瞬间,李仁罕心中激起无数希望。
孟知祥来到牢房前,看到里间因为长久见不到阳光而脸色苍白的李仁罕,触碰到了对方渴求而充满希望的目光,他心头微动,这个五六十岁的猛将竟露出孩童期盼甜食般的神情。
“李老弟,你受苦了。”孟知祥叹息道。
听到这声亲切的称呼,李仁罕虎目中几欲涌出泪来,他近乎手足无措一般在木栏里面跪下来,用苍老而颤抖的嗓音大声道:“李仁罕请命出战,请大帅应允!”
这声请战的喊声,很早以前李仁罕曾喊过无数遍,但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热诚。
然而可惜的是,这回他并没有得到他期待中的答复。
一栏之隔,牢房外,孟知祥声音有些怪异,“出战就免了罢。”
第621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三)
李仁罕怔了怔,他疑惑的看向孟知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对方肯定的神态,无疑在表示他并没有听错,在这一瞬间,李仁罕眼中的神色极为复杂,茫然、仓皇、失望、落寞、怀疑等等,不一而足,这让他看起来愈发显得苍老了,枯树皮般的脸上皱纹也更加醒目。
“贼军来犯,人多势众,军备优良,李从璟阴狠毒辣,诡计多端,成都如今举步维艰,老弟,这个时候你上不上战场,对局势并不能有多少改变。”孟知祥显得语重心长。
李仁罕不相信孟知祥来一趟牢房只为看望自己,对方必是有目的的,所以他还抱有一线希望,遂咬牙道:“大帅,西川战局危急,多因卑职征战不利,如今但凡还有能用到卑职的地方,卑职万死不辞!”
孟知祥微微笑了笑,似乎是对李仁罕这番表现很满意,但他时间紧迫,却是无暇与李仁罕多客套,“要守住成都,西川军已是力有不逮,唯有依靠全城百姓,保得上下齐心,才能共度时艰。然则,你身在囹囵或许不知,如今成都城内已是人心惶惶,军民颇有离心之相。”
话至此处,孟知祥忽然停下来,只是看着李仁罕。
李仁罕便问:“这却是为何?大帅素来极得民心……”
等李仁罕问出了这话,孟知祥才叹息道:“成都战事艰难,将士百姓死伤不少,军民都在问本帅,是谁让西川陷入如此险境……老弟啊,你让我如何去说?”
李仁罕低头沉默下来,到了这个份上,他心头已经极为不安,若说没有猜到孟知祥话里的含义,那是自欺欺人,但他自忖向来对孟知祥忠贞不二,孟知祥又怎忍如此对他?
他已经帮孟知祥背下了玄武战败的黑锅,如今已是身陷囹囵,难道这还不够?
“大帅……卑职的确罪莫大焉,不敢求将功赎罪,只希望能战死沙场……”李仁罕悲凉道。
孟知祥见李仁罕这般说,未免显得有些不识趣,遂少了三分耐心,摆摆手打断李仁罕的话,直视着他道:“你应该知道,要平息民愤,只有一个办法,而如今成都危急,也容不得本帅耽搁!”
说完这话,见李仁罕绝望的瘫坐到地上,孟知祥露出不忍之色,“老弟,非是我逼迫于你,你当知我的难处。只要成都能渡过此劫,你的子孙将与孟氏同享富贵!”
李仁罕闭上双眼,悲戚的摇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唯独两行浊泪淌了出来。
该尽的送别之谊已经尽到,孟知祥见李仁罕不愿再言语,也不打算再逗留,遂转身离开此处,吩咐牢头道:“让李将军饱餐一顿,我西川将士,在黄泉路上不做那饿死鬼!”
将要离开牢房之际,孟知祥听到里间传来李仁罕一声悲怆的大喊,“大帅!”
孟知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牢房。
这一日,李仁罕被推到帅府门前斩首,以赎其令西川战事不利、成都陷于危局之罪。
随后,孟知祥令人传首全城,以息民愤、以正军心。
这日夜,层层叠叠的成都城中,也不知是个哪个寻常巷陌里,传来一阵婉转哀绝的吟唱声。
“想当初,某为你沙场征战把仇除,酒宴席上斩了敌人头颅,你要做那乱世贼寇叛家国,某不愿为那不忠不义之徒,半截身子入了土,也要跟你同到黄泉路。不曾想,到头来,一片忠心嫌不足,仍要这颗枯朽老头颅。到底是,从来人主面前无情义,恩惠只在用时有,却叫乱离人往何处,说命运凄苦。可恨此身愚钝,不知贼寇难事,可恨此生难从头,不能告之世人,休贪得一时富贵,把凶险罔顾,把忠义念错了谱……”
……
孟知祥在斩了李仁罕之后,成都民情军心的确稍有平复,借着李仁罕的脑袋,孟知祥也让成都军民认识到了他的赏罚分明,不消说,也有震慑宵小的效果。
这件事传到李从璟耳朵里,李从璟倒不觉得惊诧,只是一笑了之。
成为战败罪犯的李仁罕,身上已没有多少利用价值,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在成都大战的紧要关头被置于死地,对于孟知祥而言,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
或许在孟知祥看来,人与物并无多大差别,都只是他大业路上的一砖一瓦而已。
“处死李仁罕……为负隅顽抗,孟老贼的手段也可谓是层出不穷了。”王朴感慨道。
“手段再多,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李从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方才召集了冯道等人过来,这会儿便对他们道:“我等还是来谈论一下,战后成都抚民和重建的事罢。”
笑如弥勒的冯道满脸红光,“正该如此。”他挥了挥手,示意苏逢吉递上来一本册子,双手奉送到李从璟面前,“这是下官所拟,战后抚民与重建事宜的章程,请大帅过目。”
李从璟接过册子,认真读了起来。半晌后,他抬起头,往帐外望了一眼,笑道:“时候也不早了,诸位今日就在帐内用餐罢。”吩咐孟松柏,让他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