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节(1 / 2)

这让李从璟察觉到,孙芳传案与孔循案,怕是水深得很,如若不然,在他面前,孙兴也不可能还妄想求得那一线生机。

在孙兴这里得到有限的东西后,李从璟又见了张春来。

出乎意料,比之平日行事乖张,看起来很厉害很强势的孙兴,张春来这位平素言语不多、为人和善本分的户部尚书,倒是对李从璟说了一番话。

“天下积弊长久,已经快到积重难返的地步,藩镇、州县如此,朝堂亦是如此。陛下、殿下是世间明主、贤王,壮怀激烈,有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于是大行新政,精简、充实禁军,削弱藩镇、整顿州县,以求强干弱枝,集中天下权力于朝廷,廓清宇内,再创盛世。然,治国如医人,伤患积重难返,医者欲起死回生,在用药之前,必要对伤患之病情一清二楚。今,陛下、殿下欲根治天下,可曾尽知天下病理,又深知医治之术?”

李从璟没想到这位老尚书会突然来这样一番话,遂耐住性子,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未着囚衣只是素衣在身的张春来,坐在阴暗的监牢中,仰头喟然道:“朝堂之上,上至衮衮诸公,下至六部员外郎甚至是书吏,但凡手里有些权柄的,在这众人皆醉、举世浑浊的世道里,又有几个能出淤泥而不染,真的身家清白?安史之乱后,肃宗建号于灵武,用郑叔清为御史,于江淮间豪族富商之家,率贷及卖官爵,以裨国用。德宗讨河朔及李希烈,物力耗竭,乃兴苛捐杂税,取赋于天下,京师税百姓屋宅,又统计商贾资产,以分数(总资产的几分之几)税之,又令天下权贵、官员、富户出家童、牛羊,以助王师征伐。公器私物之分,至此已然废矣。”

“初,兴元克复京师后,府库无财,乃令诸道进奉,以资朝廷之用,而后朝廷常有索取,便是到了乱贼平定而朝廷无事之时,赋税之外,进奉不息。当是时,江西有月进,剑南有日进,诸道藩镇,遂竞相进奉,以固恩泽。节度使为敛取钱财,托言密旨,大肆盗贸官物,时蔬鲜果者税之,死亡者税之,而其豪夺之财,十献其二三,余者悉入私囊。裴肃为常州刺史,因进奉殊多,未几便得升迁,天下刺史进奉,由此而始。严绶为判官,倾军府资财进奉,又得升迁,天下判官进奉,由此而始。诸道州县之外,又有盐铁、漕运、仓廪诸监。天下官员,进奉朝廷,财货之物,入府库者几何,入朝堂诸公私囊者又几何,善钻营者,又岂能不与朝堂重臣相交?陛下虽罢天下进奉,然因进奉之制而起,诸道藩镇州县官员,与朝堂重臣连结之事,又何曾罢了?”

叹了口气,张春来缓缓道:“新政之事,虽然耗力,要天下官员舍敛财之道,而投身实事,虽说官员中不乏虚以委蛇与不尽职之辈,但此事毕竟能使天下财物丰足,能使赋税府库充盈,这番‘增收’之事,不仅使国家‘增收’,也使官员‘增收’,所以愿为之者众。新政能有诸多效果,收获今日之面貌,根由在此。然整顿吏治,则又何如?天下积弊已久,世道浑浊,本就没几个人清白,陛下行整顿吏治之事,可不仅是‘减收’,而是抢人饭碗害人性命,几人愿为?一旦吏治整顿之力过大,几人不抗拒,几人不闹事,几人不奋起一搏?”

闻言,李从璟陷入沉思。

这位户部老尚书,倒是对孙芳传案看得清楚,知道朝廷是要借此拉开整顿吏治的序幕,他能看出来并不稀奇,此事明眼人都能推测出来,既是如此,诸方有所动静,也就不足为奇。

从监牢出来,外面阳光正好,李从璟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

整顿吏治之难,难于上青天。若是只求杀鸡儆猴,稍震天下,让百官收敛一些气焰也就罢了,受波及的人有限,遇到的阻力也就弱,甚至也能使朝廷收获一些不错的名声。

但现在的大唐要的,不是这些许虚名,不是某些名士或者某些读书人,因之而赞颂朝廷,转而拥戴朝廷,投入朝廷的怀抱。

帝国要的,是真正的兴盛。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李从璟呢喃一声,走进光幕中。

朝廷本就无意一次性将天下不良官吏都送入轮回道,整顿吏治也需要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个持之以恒的过程。针对眼下形势,对某些劣迹不太严重的官员,要给予将功补过、改过自新的机会。

给帝国换血,不是一次性抽干再一次性补充,而是一批一批做。

但此番这个头,必须要开好,第一炮不打响,往后的路就不好走。

至于张春来最后所说的,王朝覆灭不仅因为不作为的社稷糜烂,也因为割除社稷糜烂的用力过猛,李从璟则是不屑一顾。

或许那是事实,但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太原官员必须尽数安全押解到洛阳来,给孙芳传案一个完美结局,只有这件案子了结的彻底,对孔循案才能大张旗鼓去做,故而无论有多少人意图从中作梗,李从璟都不会答应,哪怕孔循要以宣武军士卒拦路。

“太原官员不日就将进入汴州地界,这批人不容有失,元锡,你与张从直走一趟,带两都甲士,赶赴汴州,替朝廷将犯人都押解回来!”回到官署,李从璟将苏禹珪叫来,将此事个中深浅交代一番。

苏禹珪正容道:“殿下放心,事若不成,禹珪自裁道旁!”

孔循虽然想要做些小动作,但想必还不敢动刑部的人,如果他不想造反的话。以苏禹珪刑部比部郎中的身份,带两百甲士随行,去接应太原官员,怎么都足够了。

当日,官袍在身的苏禹珪,怀揣刑部印信,带两百甲士驰过洛阳大街,直奔城外。

不久之后,刑部比部郎中率甲士出城向东的消息,传到了一座深宅大院内。

大院深处,一间厅室内,有数人摆案而坐。

朱紫满堂,龙鹿共舞。

第740章 大浪来袭群鱼跃,风雨一路洗鲜血(二)

屋中茶香袅袅,阳光打进窗户,安静的铺在地上,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起承转合,如同人心一样躁动不安。

苏禹珪带人出城的消息已经递入堂中很久,屋中却没有一点儿动静,众人都安静的出奇,就似那消息不过是一只振翅飞走的蝴蝶,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终于,一名满面愁容的半百老者忍不住了,开口道:“刑部比部郎中突然带甲士出城向东,所为者何?总不至于是孙芳传案又牵扯出了许多人,他们抓人去了?”

没有人答话,这让问话的愁容老者既尴尬又恼火。

半晌,终于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抓谁用得着两百甲士?谁要是在城外庄园蓄养了需要两百甲士去对付的武人,也不用其它罪名,凭此就可以摘掉顶上官帽。”

愁容老者惊疑不定,“那却是为何?”

那浑厚的声音冷哼道:“怕是为了将到汴州地界的太原官员。”

愁容老者惊呼道:“我等的谋划,岂不是已叫秦王知晓?”

“不必大惊小怪!孔循要谋的事,哪里能被察觉的这样早?”另有一人冷冷道,他看向那声音浑厚之人,“潞王,你说是也不是?”

因平定两川有功,李从珂归朝后被封潞王。

他本就是李嗣源养子,有此封赏理所应当。

李从珂淡淡道:“孔循的谋划,如何走漏了消息,孤王不知晓,但要说刑部比部郎中不是为太原官员而去,孤王却是不信,除非,诸位能想到其它可能性。”见众人都不说话,他冷笑一声,“孔循的谋划,与孤王本身没多少关系,孤王与孔循也没甚么来往,但与在座诸公,关系却是大得很。”说罢看向方才向他问话的人,“邢国公,你说呢?”

邢国公朱守殷,即同光四年与李嗣源共击魏州乱军之人,也是最早跟随李嗣源举事的人之一。

朱守殷讪讪道:“潞王仗义,见我等有难,出手相助,我等当然感念潞王。”

李从珂高坐不语。

旁人一人看不下去了,冷言冷语道:“潞王这话可就见外了,如今坐在这堂中的人,可都在一条船上,如今朝堂风浪大,我等有素来交好之谊,此番正该合舟共济才是,等撑过了这阵,往后谁还没个求人办事的时候?潞王,你说对是不对?”

李从珂眼帘微沉,说话的这人叫康义诚,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颇受李嗣源看重,如今更有要加授同平章事的风声。如果说李从珂是藩镇勋贵,对方就是朝堂重臣,两人的分量孰高孰低还真不好论。

康义诚又道:“潞王意欲入朝领军,若是中意侍卫亲军,来日你我可多有亲近的时候。”他笑了笑,“当然,若是潞王要去殿前军任职,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谓殿前军,即横冲、百战、龙骧、虎卫等五万伐蜀禁军。殿前军的名号刚被提出来,高级将领的职位还没定,正在筹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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