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摇摇头,“你们家里那些值钱的物什,这些年不是被伯父拿去典当了换酒,就是赔给人家了,若非你死命守着那几亩薄田,只怕如今你母亲和你妹妹,都要没了口食。”
说到这里,吴春叹了口气,眼中露出惋惜之色,“你本是读书人,才学名闻县里,原本已经通过考核,可以到洛阳学院就读……洛阳学院,每年才招几百个人啊,连食宿都由朝廷包揽,学成之后更且直接就是九品官身,那可不是甚么伍长可以相提并论的,然而前番灵州招募新卒,你却选择了放弃去洛阳,放弃大好前程,跑到边军来做个寻常戍卒,饮风沙、食咸菜……”
吴生笑了笑,站起身,沐浴在河风中,面向浩瀚河面,眼神坚毅,“我不放心去洛阳啊,洛阳太远了,我要是离家那么远,家中再有个甚么事情,我如何照料得到?阿爷老在我耳旁唠叨,是热血儿郎就该投身军伍,杀贼戍边报效国家,在马背上取功名……既然他在军中留下了遗憾,在这黄沙漫天的边关留下了遗憾,既然他希望我去杀敌建功,我这个做儿子的,又怎能不接过他手里的横刀,来帮他了却这些遗憾,来帮他重拾丢在军中的荣耀,与尊严?”
吴春听罢吴生的话,眼中已有敬佩之色,但仍是为对方感到可惜,“人人都说,大丈夫当有凌云之志,好男儿志在四方,中原、江南,天地辽阔,市井繁华,彼处有无限风光,你若去了洛阳学院,以你的心性才学,来日大有可能锦衣玉食,显赫人前,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舞姬为君笑,见识到我们不能想象的精彩景象。但你放弃了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到了这边关……这边关有甚么?”
“这里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里有秦时明月汉时关,这里有黄沙漫天长城边塞啊。”吴生笑道,笑意纯真得笑个孩子,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的眼角淌下一滴泪珠——那大概是对他个人理想的祭奠,是对他作为一个读书人,对那个“日谏君王金銮殿、夜思社稷万千策”的美梦的祭奠——他很快抹去了泪珠,又继续露出笑脸,“中原有无数繁华,但阿爷只有一个啊,他没走完的路我不去走,还有谁去为他走?谁让我是他儿子呢。”
吴春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队马军从旁驰过,火把下,当先的那人甲亮马骏,气度不凡。
众人望着那支马队远去,吴春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向往之色。
“那是何人?”吴生问。
“新任定远城守将柴克宏。”吴春道。
吴生点点头,没有再问。
歇脚罢了,这一伍士卒又开始巡逻。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眼看到了寅时,正是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
这个时候,吴春这伍人马都有些精力不济,在盼着快些天明,盼着来替换岗哨的同袍出现。
河面上吹过一阵冷风。
吴春忽然停下脚步,脑袋微微前伸,努力望向河面。
吴生也看向河面,半晌甚么都没看到,好奇的问:“怎么了,伍长?”
吴春没有动,须臾之后,他忽然大喊:“快!去点燃篝火!”
他转身就奔向柴堆,大喊不停:“敌袭,敌袭!贼军出现了!”
吴生这时候也终于看见,夜幕中的河面上,露出了船舰的轮廓!
夜里视线不好,等到吴生看见黑暗中的船舰,那船舰距离河岸已在咫尺之遥。
在这个距离上,吴生甚至能看到船上那些披甲执锐,个个脸色凶神恶煞的定难军将士。
“呜呜~”在篝火亮起之前,沉重的号角声已经在河畔响起。
第897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三)
“压上去,压上去!”
点燃篝火,吴春一把拔出横刀,招呼这一伍人手冲向河岸。
来回之间,附近的巡逻士卒也都反应过来,纷纷跑向岸边,或者向吴春等人所在的位置奔来。
黑夜中,火把在士卒手中快速移动,呼呼的破空声清晰可闻,火苗像是被大风吹拂后向后飞扬的长发,火光在急速闪动间明灭不定,有行将熄灭的趋势,间或有零星火星飞溅,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待吴春等人奔回河边,夜幕中河面上的船舶,距离河岸已经不过数步距离,眼看就要靠岸,船舶上的定难军将士,露出那不属于中原人的面孔。
黄河河面何其宽广,火把的光亮在黑夜中微乎其微,谁也不知道河面上有多少敌人正乘船而来,或许有千军万马,或许是洪水猛兽,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将吴春等人碾碎。
“吴生,扔火把!”
吴生骤然听到吴春一声大吼,他不假思索,完全是出于本能,将手中的火把使劲砸向定难军的船舶。
火把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向河面,火光中定难军的船舶、将士,在这一刹那露出完整轮廓。吴生握紧了横刀,在战事骤起的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压力,性命攸关的当口,他这个初上战场的新卒,还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他只是睁大了双眼,用力盯着火把下的情况,然后他就听到一声干脆利落的弦崩声,一支利箭,突然出现在火把下,以超过火把运动无数倍的速度,射向船舶上的定难军士卒,在火把落到船舶上人群中的时候,那支利箭正中一人前胸!
惨叫声,突兀而凄厉的响起!
吴生回头,就看见吴春正是引弓搭箭的姿势,电光火石之间,第二支箭矢已经到了弓上,依稀而冷冽的火光下,吴春身如劲松、面如磐石,严峻的面容上一双锐利的双眼格外慑人,随着第二声弦响,第二支利箭已经从弓弦上消失。
吴春一箭射完,对吴生吼道:“看我做甚么,杀啊!”
吴生连忙反应过来,他是伍中的长枪手,担负着在盾牌手后刺击敌人的重担,这时候哪里有发愣的时间,在横刀手面无表情的推搡中,吴生赶忙向前几步,紧紧跟在盾牌手后面。
河水与平地的交汇处,沙石泥泞,一脚踩下去,就要陷进去整只脚,移动困难。
在他们身前,船舶已经近岸,近在眼前,如今看得真切,那是一艘渔船大小的船,上面密密麻麻挤了一二十名定难军将士,个个弓着身子,握紧了兵刃,脸上杀气腾腾,如同荒野上觅食的野兽。
在这种面照面的距离下,区区五名士卒面对一二十个杀人锐士,压力犹如山峦砸在心口,对方冰冷猩红的双目、泛着寒光的兵刃,在氤氲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暴戾而又恐怖,直到这时候吴生才意识到,所谓厉鬼孤魂之狰狞可怕,不过是哄骗小孩子的东西罢了,唯有敌军锐士,才是真正叫人胆寒的存在,因为他们下一刻就会砍下你的脑袋!
若是寻常百姓面对此等景象,只怕已经掉头就跑。
当头的定难军士卒,大吼一声,一手横刀一手圆盾,就要从船头跃下。
“杀!”吴生耳边,一声厉喝骤然炸响,如晨钟暮鼓,让他精神一振,惊慌畏惧的情绪在这声厉喝中烟消云散,他大吼一声,用力刺出了手中长枪!
船头上的定难军将士,分明是名老卒,他的圆盾在吴生出手前,就紧紧护在身前,嘭的一声,长枪刺来,枪尖正好顶在圆盾上。
那一刻,定难军士卒嘴角微动,露出一个隐含得意的笑容,但是不等他的笑容扩大,就立即僵住,眼中的神色,也瞬间变为惊骇。
只见吴生一枪刺出,重重顶在圆盾上,却没有就此收手,久经训练的技艺在这一刻展现出来,他双手一抖,长枪就滑过圆盾,落在定难军士卒脚旁,而后就势一扫,枪头的锋刃扫中对方小腿,立即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啊!”定难军士卒惨嚎一声,仰面栽倒,倒进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