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个明智之举,来得太沉重了些,吴春接过书信,感觉到如有千钧之重,喉咙一时艰涩至极,不知该作何言,好半晌,吴春握紧书信,艰难道:“谁领军?”
“刘仁赡将军。”吴生回答完笑了笑,他知道吴春想要问甚么,“若能归来,再与伍长并肩杀敌,若是不能归来……烈士陵园的军功碑上,也会有吴生这个名字……来年阿爷见了,也会脸上有光,我就没甚么好遗憾的……”
言罢,吴生向吴春用力行了一个军礼。
便纵有再多言语再多情绪,也都在这个军礼之中道尽了。
干净利落的转身,吴生朝正在集结的方阵赶去。
吴春站起身,目送吴生汇入方阵中,又看着方阵口衔枚、马裹蹄,心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如今从各方面看,都已经格外精锐的士卒,数月前刚进军营时,是怎样一副嫩头嫩脑的模样——彼时他还怀揣着几本书册,只是那几本早已被他翻烂的书册,自打他进了军营后就再也没机会动过。
“吴哥儿,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吴春轻声呢喃。
不时,东城门洞开,策应部曲先行冲杀出城;两刻后,南城门洞开,五百步骑悄然潜行。
直到最后的甲士身影消失在城门,先前正在协助军医给伤员包扎伤口的玉娘,才闻讯赶来,火光昏黄的光亮下,她满头细汗,在街口拼命张望,却注定再也看不到那个出城的人。
从出城到成功进入荒野,吴生感到如过几度春秋,好在刚从怀远、安静南下的定难军大队人马,还不曾将包围圈完全合拢,这才给了五百步骑浑水摸鱼的机会,零星交战是不可避免的,万幸没有闹出大动静。
按照事先规划的路线南奔,五百步骑速度很快,既然是精心挑选的士卒,当然不会有夜盲症者滥竽充数,明月高悬,清辉洒落甲胄,无边无际的田野已无人烟,旷野将这五百步骑衬托得既如鬼魅,又如天兵。
领兵的刘仁赡,自然就是昔年吴国常州刺史刘金之子,本身是良将,又职司驻守灵武县,对县内道路早已烂熟于胸,比乡导还要乡导,此时虽然抹黑赶路,倒也不用担心把部曲带岔了路。
吴生奔行在队列中,只能随着队伍前行,并不能左右观望到多大的东西,事实上他也不曾左顾右盼,嘴里咬着木枝久了,有些僵硬发麻,唾液都要滴下来,不过这跟即将到来的恶战相比,也就不值一提。
虽然不是领兵将领,如今的吴生却也知晓,五百步骑要拖住数千贼军,战法很重要,借助夜里视线不佳的条件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天明日后如何区处,尤其是野外定难军闻讯赶来之后如何应对,便是大问题。
遥远的黑暗天际划过一道流星,刹那间的光彩绚丽夺目,气势滂沱的轨迹似乎触手可及。
军令传下:已发现贼军踪迹,所有将士备战。
队列中的吴生看不到四野,更加看不到定难军的火把,前后左右皆尽同袍而已,他握紧了横刀,又松开,心跳快了一拍,旋即又恢复正常,眼神变得凌厉之后,却再也没有缓和下来。将士们的脚步声响在耳畔,传递着一种刻意放轻的压抑感,那声音甚至不如呼吸声来得响亮。
吴生暗自寻思:战机紧迫,贼军也在夜里行军,只不过定然各自举着火把,对方有数千将士,火把前后相接必如龙蛇。与势若江河的贼军相比,己方不过就是一条大鱼罢了。
边地初秋,夜晚已经凉得厉害,这方旷野没有茂密森林,有的不过是荒草灌木,还颇为稀疏,地势的高低起伏大多都在数尺范围内,没有可供依托布阵的山峦,行军途中的密林总是让人心生警惕,而眼前毫无遮掩的四野却更加让人感到不安,夜风的吹拂声里夹杂了沙土,如同野狼在低声呜咽,头顶星密月圆,清辉洒落千里,看似宁和沉静的夜幕中,不知何时就会跃出不可预知的危险,而将士们无从躲避。
悠忽间,马蹄声敲碎了吴生心头的思绪,大地从沉睡中突然惊醒,心跳的律动变得急促,吴生望不到阵前的情景,却知道这是马军和前阵将士已经出动,他再度紧握了一下手中的横刀,昔日大战的场面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过,于寂静无声中,他听到了金戈铁马。
交战声来的比吴生预想的要晚,动静也比吴生预想得要大,漫山遍野都是号角声与鼓声,火把在各处乱舞,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数不尽的袍泽,吴生不知道刘仁赡是怎样布置的兵力,可以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他能够猜想到的,只有马军迂回到了各处,在各方摇旗呐喊而已。
说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山呼海啸般的喧闹声弥漫了前方的旷野,喝骂声呼喊声惊叫声不一而足,乱糟糟如同一锅沸粥,吴生知道那是定难军乱了。
杂乱声大的如同要将人淹没,吴生这才知道,他们距离定难军竟然已经这样近。转过一道弯,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定难军将士,灯火通明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在奔走在张望在驻足,阵型正在要变未变之际,彼时吴生心生寒意,对方少说也超过了三千之众。
“众将士听令:杀上前去!”
刘仁赡不知何时已经转了回来,又或许他从未远离,吴生看到他策马在阵前行过,高高举起手中的丈八长槊,威风凛凛又分外悲壮,在月光下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慑人魄力。
吴生随同队列奔杀向前,冲向近在咫尺的定难军。
乱起来的定难军给了朔方军可乘之机,对方也不知道朔方军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是否落入了朔方军的埋伏,被夜袭的一方本就处于绝对被动地位,更何况,在这方天地下的百里战场上,灵武县一线守卒、高审思部曲、灵州援军,都是定难军需要面对的挑战,胜负未分之时,谁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阴谋陷阱,谁也不知道对方事先是否有布置,当下是否有后手。
每一场战斗,都是把战争的未知化为已知。
而要得到答案,则需付出代价。
奔至汪洋大海般的定难军人群前,吴生与身旁同袍一样,微弓身躯,在跑动中端起旅臂短弩,置于眼前,瞄准眼前的定难军将士,扣动扳机,利矢飞射而去,钉入一个个面色或惶恐或惊骇或愤怒,但还来不及有严密防备的定难军将士身体。
火光下,吴生看到自己的弩矢准确洞穿了一个定难军士卒的面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下,他清晰看到对方的脑袋猛地相候一昂,带动这个身子向后栽倒。在这一阵近距离弩矢齐射下,风吹草低,定难军倒下了一排士卒,露出他们身后神色更加惊慌的袍泽。
保持目光平视,吴生准确将短弩挂回腰间,顺势拔出横刀,双手紧握,做完这些动作,已经奔到定难军人群前,他脚步往前重重一踏,吐气开声,横刀劈斩而下,面前的定难军举刀格挡,却没能挡住横刀的劈斩之势,当横刀斩在对方肩上时,吴生如早有预料一般,后脚已经踹出,正中对方小腹,趁着对方后退的空档,杀人技愈发娴熟的吴生,在间不容发之际,欺身而进,将横刀捅进了对方腹腔,刀锋刺破甲胄入体的瞬间,经历了从滞涩到顺畅的过程,湿热的鲜血顺着刀身上的放血槽流淌而出,又被刀柄前的护手挡住,没有让手沾上血而变得滑腻握不紧横刀,吴生空出左手扣住对方的后颈,让对方无从逃脱挣扎,也让对方护在自己身前,右手两度用力,一度进两寸,刹那间横刀快要没至刀柄,刀尖从对方后背露出一大截,在吴生冰冷的目光前,定难军眼珠凸出,嘴中涌血,脸上交织着惊恐、愤怒与痛苦之色,还有一丝不可置信的意味,死死盯着吴生,似乎在控诉吴生野兽般的凶狠,一刀三进,每进一次,都让定难军痛苦抽搐一回,但在吴生的感知中,那是美妙到只有提枪寸寸进入女子身体,才能媲美一二的非凡体验,与此同时,定难军已经痛到无法出声,痛到快要失去知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吴生用力猛地拔出横刀的时候,鲜血尺溅,在空过划出一道圆弧,热气在冷夜中清晰可见,一脚将命丧九泉的定难军踹倒在人群里,吴生没有丝毫停顿,再度挥刀而进,刀剑相交的撞击声清脆悦耳,几度轮回,吴生看准时机,以肩甲硬抗并不十分有力的一刀,双手持刀平直挥斩,寒光一闪而过,横刀齐肩斩过面前定难军的脖子,刹那间的感觉,如同斩断了木桩,刀身从碰撞遭阻再到斩过对方脖颈变得顺畅,其间的过程虽然不过瞬息之间,生出的愉悦感却浓烈得犹如发自灵魂深处,转瞬而逝的风景一如阳春白雪,美得无法言说,飘过云端的感受更胜喷薄的高潮,而当定难军的头颅高高飞去,与肩平直的脖子里飞溅出数尺之高的血泉,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视觉与嗅觉享受到的双重盛宴,让精神的快感瞬间达到巅峰,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拟。
吴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恶鬼般的吼叫,身心的快感妙不可言,如同置身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之中,让他想要仰天狂笑,如同站在死寂无物的山巅之上,让他想要纵身跃下,然则此时此刻他却在战阵里,所有一切都比不过眼前的厮杀,好在面前的贼人无穷无尽,在他倒下之前,他可以任意挥动横刀,将冰冷的刀锋砍进敌军的身体,将他们的鲜血从身躯中流放出来,将他们的生命收割,让他们的魂魄歌唱,杀戮有着如此致命的诱惑力,让吴生无法自持,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受多少伤,肉骨的疼痛让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伤口的撕裂刺激着他享受生命张力的狂欢,世间一切纷扰束缚、期望与压抑、悲欢与离合,都在鲜血绽放时如云消散,在战阵之中作为战士,他只需要一个劲杀人,杀人再杀人,再也不用顾忌俗世万物,心中的道德与头顶的明月,在此时都有了明目张胆的理由去忽视,化身恶魔成了会被歌颂的功业,自由放纵之美莫过于此。
……
因为疑兵之计的需要,五百步骑在战前分散各处,而当战事爆发之后,五百步骑又重新聚拢。
吴生能够注意到,数股马军和步卒从各方汇聚过来,夜色终究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掩护,而当五百步骑再度合力后,杀伤力立即大增,有马军在前奔杀纵横,撕裂阵型,在旁牵制人马、保障侧翼,步卒战阵推进得就更快。
趁乱给予定难军痛击,引得定难军乱势更甚后,刘仁赡见定难军抵挡不力,为了进一步扩大战果,审时度势之后,将步骑分为数股,化大阵为小阵,增加打击面,以求及早引起定难军的全面溃败。
随着战场扩大,喧嚣声更甚,朔方军步骑之后,满地丢弃的兵刃与火把,尸体虽然不多,但也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在朔方军战阵之前,定难军抵挡不力,小股悍勇之徒难以撼动朔方军兵锋,大型战阵又未及阻止,更多的士卒慌乱奔走,乱成一团。
两名士卒正在地上扭打,吴生死死捆住对方的双手,脑袋狠狠朝对方脸上撞去,连撞了许多下,撞得他眼前冒星,才终于撞在对方鼻梁上,对方一声闷哼,脑袋后仰,但四肢虽然没有放松,吴生看到对方的脖子,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一口咬住对方喉咙,如同野兽撕咬住猎物一般,无论对方如何扑腾挣扎,始终埋头啃咬不松口。
对方挣扎得越凶,就越是激起吴生心头的狠意,双方扑腾的动作变相加剧了撕咬的烈度,咯吱一声,是脆骨断裂的声音,旋即,吴生感到牙齿陷进肉骨里,距离闭合又更进了一步,一股黏稠咸湿的液体流进嘴里,还顺着他的嘴角淌下,鏖战多时,难免口干舌燥,猝不及防间,喉咙一动,就饮下一口血液,吴生感到一阵恶心,却强忍着没有松口,对方的一只手终于挣扎出来,拼命击打吴生的脑门、撕扯吴生的耳朵,疼痛感让吴生凶性更甚,他索性一边撕咬一边吸吮对方的鲜血,随着撕咬的伤口越来越大,血涌如泉,疯狂的吴生脑中没了念头,只顾着大口大口饮下,又咸又黏的血液很是温热,腥味直冲脑门。
到得最后,吴生索性腾出双手来,也不顾对方的扑打,抱着对方的脖子一阵撕咬、啃食,将对方的血肉骨头一截一截咬下来,吐掉,又埋头下去,再咬掉一截,又吐掉。
疲倦与疯狂让人思维变得僵硬简单,吴生忘记已经可以趁势去捡起横刀,将对方一刀结果,他只是不停做着眼前的事,像狼狗一样疯狂的撕咬,对方四肢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身体的抽搐越来越无意识,都没有引起吴生的注意,直到对方咽喉处已经空了一大半,喉咙后面的龙骨再也咬不动,吴生才如梦初醒。
望着肉骨模糊、血涌不停,伤口裸露的血肉如同爬行的蛆虫,吴生再也忍不住,趴在死尸旁边呕吐。
爬起身来的时候,身旁已经没甚么同袍,他们都在前方奔战,而定难军则在相继奔逃,已经溃不成军,吴生顾不得去拍掉战袍铠甲上的灰尘,低着头左右找了半晌,才找到不知何时打落的兜鍪,又拾起横刀,吐了口血唾沫,浑身沸腾的血液,也随着力竭而渐渐冷静下来。
此时此刻,吴生知道,他们五百步骑经此一战,击败了多达三千之众的定难军,虽然这不是甚么惊世骇俗的战绩,却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小觑了。
疲惫无力让吴生很想坐下来休息,但他知道不能如此,遂握紧横刀,跟上同袍。
天亮之后,战事已毕,尚且来不及打扫战场,刘仁赡就要做出选择。
这五百步骑要往何处去。
不过这却不是难题,战前刘仁赡就跟柴克宏有过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