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节(1 / 2)

“所以说,这证明我们过得比这个人好。”燕七伸手拍了拍弟弟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燕九少爷又笑了一笑,这回的笑里带着浓浓的哂意。过得比别人好?那也要分从哪方面来看。爹娘近十年不在身边,老太爷不便插手内宅事,纵是关心也只限于他的学业,老太太前些年同大伯母斗得厉害,压根儿顾不得他们姐弟,大伯母更不必说,自己膝下一堆孩子都顾不过来,兼之又是商贾人家出身,娘家再怎么家大业大,行事也是透着一股子唯利是图的小家子气,三婶娘就不用提了,在这内宅里,若非大伯忙里偷闲时常照料着他姐弟,谁还顾得了他们的冷暖喜怒?

过得比别人好?好在了哪里呢?

唯一的好,是他有个姐姐,有个不同于这里、甚至不同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的姐姐。

说他是被她养大教大的丝毫不为过,虽然她只比他大了不到两岁。是她从小就在他的脑里心里移植下了一个远比眼前的天地更大的恢宏世界,以至于哪怕他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京都,也能在那个意念中的大世界里纵情游弋。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他们姐弟俩的确要比家里的其他人过得好,这些生活在高墙深院里的人,看上去还真是可怜,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精彩,虽然他还没有机会能够出去看一看这精彩,但是他的姐姐,已经为他在脑中画下了那片绚丽的天地,只靠想象,他就已经迷醉不已、向往无限!

这高墙深院关得住他们的身体,关不住他们的心,那些背后小人占得了他们的便宜,占据不了他们的世界,这么一想,燕九少爷不由又笑了,这些人可真是渺小到可怜啊,怪不得他姐从来都对此不以为意,蚂蚁伸腿绊倒大象这种事,也只能是出现在他姐讲给他的笑话里而已。

“大漠会是什么样?”燕九少爷将胳膊枕在脑后,大漠是什么样,他当然早就从各类的书上了解过了,可他还是想问问旁边的这个人,想听她说一说她心中的大漠。

“这么说吧,”她说,“在那样的地方,你会想从自己的皮里跳出来,然后打滚儿,狂奔,嘶吼,把每一滴血每一丝肉洒遍每一寸沙土,想让自己扩张到无限大,把整个天地充斥起来,你想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你不会再想要这具肉体了,因为它太沉太小太束缚,你会想干脆就变成沙子,静静地躺在那儿,睁开眼就能看见天的尽头,每天随着风到处飞到处走,风大的时候你可以上天入云,甚至藏进鹰的羽毛里,太阳大的时候你会被晒得滚烫,骨酥筋软,反射着刺眼的光,比世间的一切都耀目,最神奇的是,你躺在那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刹那可以当做一千年来过,一千年也可以在一记眨眼间滑走,那个时候你不会再感觉自己是渺小的,你无处不在,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间上来说,你成了永恒,你亘古不变。”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美了。

燕九少爷望着天上的月亮,穿过这光轮,他仿佛看见了万里之外的大漠狂沙,一望无际,银沙如雪,苍穹辽旷,落日熊熊。

他姐姐画给他的这样一幅壮丽的画卷,他慢慢地欣赏,深深地印进脑海,和其他无数的画卷一起,珍重地收藏,每晚入睡前,他都会从其中抽出一轴来,铺展开,把自己的心与眼镶嵌进去,在恣意畅游中入眠,好梦无穷。

……

燕大太太愁眉不展,以至于手里的桂花茶喝入口中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甜滋味儿。

“听金缎说,那个闵家的三小姐没给姐儿好话,”贡嬷嬷压低着声音在旁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闵三小姐在书院里就同我们姐儿不大对付,两个人彼此间也没少闹出口角,今儿在闵家,那闵三小姐仗着主人身份没少给我们姐儿下绊子,得亏闵二小姐是个明白人,三言两语化解了去,否则这一趟可真是让姐儿糟心了。”

燕大太太皱起眉头:“一样米养百样人,闵家太太随和开朗,闵二小姐知书达理,怎么就养出了闵三这么个不识大体的姑娘!原想着带梦儿登门做客是去交友散心的,这下子可别起了反效。”

“也还好,”贡嬷嬷连忙宽慰,“那闵二小姐想是因主人家的总要将客人照顾周全,后来叫了我们姐儿说了会子话,方才老奴去姐儿房里送桂花糖,细细瞧了瞧姐儿面色,倒也没有什么,想是被闵二小姐将那些不快给化解了。”

燕大太太这眉才略略舒展开了些:“所以说,这交朋友也是要精挑细选的,同聪明、明理的人结交,既能学着为人处事,又不至于很受委屈,梦儿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单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简单,把什么人都看得太表相,极易吃大亏,须得有个成熟些、懂理些的朋友带着,这才能慢慢学起来。我看,不若以后带着梦儿多去几次普济庵罢,上上香、礼礼佛、交交朋友,这心胸才能开阔。”

“太太说得是。”贡嬷嬷深以为然。

燕大太太端过盅子,对着已是半温的桂花茶出了片刻的神,只作随口地问了一句:“老爷还在外书房呢?”

贡嬷嬷面色有些复杂,低着声道:“老爷适才让一枝带话过来,说是同僚请喝酒,已经出门去了,怕是今晚……不能回来。”

燕大太太艰难地将含在嘴里的茶咽下喉去,只觉得苦到胃都抽缩了。

初一十五,是正经夫妻同房的日子,在别人家,哪怕男人再宠妾室,逢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也是要去正妻的房里报道的,更何况今天还是最该团圆的日子。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之间就变成了这样的呢?从御岛上回来之后?不,不是,要更靠前些,前到什么时候?燕大太太有些混乱起来,她拼命地回想着追溯着和丈夫相处的每一个点点滴滴,他太忙,在家的时候很少,他每天有太多的公务要处理,有太多的应酬要对付,二叔在塞外,生活条件本就艰苦,俸禄寄不回家里;三叔在书院教书,薪酬不少也不多,养活他自己倒是够了;四叔无业,成天游手好闲花钱如流水,老太太那里对他又是有求必应——这么一大家子,全靠他养活,老太太、她、三弟妹,虽然都是商贾人家出身,进门带了大把的陪嫁,可也总不能用这陪嫁来养婆家,让外人知道岂不要笑话燕家的男人。

他一个人,供着一大家子的吃穿花用,撑着一大家子的门面尊严,但凡有燕家人出现的场合,哪个官家敢不礼让三分?他是燕家一族头一个出仕做官的人,这些人的礼让不是看着燕家宗族的面子,燕家宗族算什么?不是种地的就是读书不成的,那些世代为官世代清贵的人家哪里会把你燕家这样的宗族放在眼里!人家看的,是他这个人,仅仅是他燕子恪这个人!

所以他太忙了啊,要为朝廷效力,要养家糊口,要交际应酬,要揣摩圣意防范小人,每日里回来再晚也还要看一会子书才睡……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把精力投放在内宅,内宅本就是女人的领地,是女人唯一拥有权力的地方,他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极少插手她对内宅的管理和安排,让她在下人的心里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让她人前人后、婆家娘家都风风光光……

可他和她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呢?燕大太太努力地想了很久,不是不多,而是……太过清淡太过自然,竟没有一处能让她铭心刻骨的地方。

燕大太太退而求其次,没有铭心刻骨,那就想一想平淡相处。

他在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能和他多说说话,说些什么呢?她喜欢把她今天是怎么孝敬他的爹娘、怎么打理他的内宅、怎么教导他的孩子这些事细细地讲与他听,她需要他的认可,她需要让他知道,她是个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她需要他多在意她一点,她需要让他知道,他离不开她。

他呢?这个时候他会说些什么呢?

燕大太太努力地想,她记得他也同她聊来着,只不过她认为那些只是他随口说过的话,她都没有很往心里记。

他说过什么呢?

她说:“潮哥儿的同窗过生辰,大家商量着比一比谁送的贺礼最好,我便将我陪嫁过来的一架缠枝花果金摆件予了他,足有尺高,把潮哥儿高兴得牙不见眼。”

他说:“太过倚仗金银,易成攀比。最好的未见得便是最贵的,用了心的方能见得诚意。”

这是在夸她吧,夸她用了心,让儿子不至在同窗面前跌了面子。

她说:“春姐儿愈发能干了,近几日让她帮着我打理中馈,丝毫不见错处,原本行事上有些懒散的人,如今也能时刻提着精神好生办事了,前儿采买果蔬的李河家的报账少报了三文钱,都让春姐儿一眼揪了出来,罚了一个月的份例,果是把那些粗心的给震慑住了,这几日再没有报错账的。”

他说:“水至清则无鱼,人亦非无过圣贤。家业大,人口多,治理之要不在严苛到眼中不容沙,而在善于利用众人之长处,规避众人之短处,长短互补,环环相扣,交错有序,通力协作。掌权者更应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于人,有宽恕之量,于谤,有忍辱之量,于忠言,有虚受之量,于万事,有容纳之量。惊春身为女子,宜柔不宜刚,宜宽不宜隘,刚极必折,隘则生戾,既失了大气,又失了人心。”

说得多有道理啊,次日她便带女儿去了寺里上香,请了尊菩萨让女儿供在自己房里,向佛念经,能排解戾气,平和心神,传出去还能博个善名。

她说:“波哥儿总想着同他几个朋友出远门去玩耍,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外面危险重重,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怎知晓人世险恶,硬是被我强强摁下了。”

他说:“天高地厚,不是窝在金屋玉栋里从书上看出来的,而是用一对肉眼一双肉脚丈量出来的,老鹰教小鹰飞,亦不是牵着拽着驮着,而是直接将小鹰从窝里丢下万丈崖去。惊波已到了独自承当风险的年纪,当适时放他去飞一飞。”

她听了他的话,于是同意儿子出门去玩,给他配了二十名壮丁、两个马夫、四个贴身小厮、两个厨子甚至两个丫头两个奶娘跟随。

儿子在外玩了一天一宿后安然归来,她觉得儿子真的是长大了,真的是,会飞了。

第164章 他说他那样说,她这样说。

燕大太太说的最多的,是他们的小女儿燕惊梦,她说她生在恶月里着实该人疼,说她喜恶分明单纯活泼明朗可爱,说她自小练舞吃了多少苦,坚持到现在不曾放弃是多么的坚强执着,说她穿起这件衣服戴上那件首饰是多么的漂亮耀眼让燕家人颜面有光。

他说:“穷养儿子富养女,穷养富养却都不如教养。惊梦每日回来,我若在家便让她去找我。”

这却怎么行。教养女儿是母亲的职责,哪有让自家的男人插手后宅之事的?“相夫教子”是考量妇德的重要标准,真要让他来教女儿,传出去了还让她怎么有脸出现在人前?

他这话她只听了听便混过去了,再说梦儿也未必喜欢一放课就回家面对着父亲,每日在书院有先生教道理已是足够,何况他前儿又特特从外面请了女通儒进府教习梦儿行止容仪、为人处事。他每日那么忙那么辛苦,孩子上了一天的课也会疲累,回了家还是都歇歇吧,女儿也还是由母亲来言传身教更为合适,因为母女连心啊。

当然,平时除了聊家里的事、聊孩子们,他和她也聊些别的。比如他说:“我朝西北有花丘,四五月间花开遍野,蔚为壮观,几时带你和孩子去看。”

她说:“野生野长的花不如家养的精致,况山高路远,从京都走去那里,怕早已身心疲累,没了多少赏花的心情。依我看不若我们在家设个名花小宴,满花园子里摆上精养的名贵花草,映着假山湖水,也是别有趣味儿的,届时还可将某家、某家和某家的太太小姐们请来,某家太太娘家铺子经营着京都老字号的水粉,最是得用,某家太太父兄经营着药材生意,上好的百年老参答应了可最低价让我们买入,某家太太的衣衫一向最惹人注目,我一直都想知道她是从哪家成衣铺子里订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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