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在冬天开了花,绽了一树的粉骨朵儿,没有春日浓密茂盛的绿陪衬,瑟瑟的粉嫩。这是所谓的吉兆?奕枫看着只觉得像一个穿着夏纱的女孩儿站在冬日冷风里,背景是远处一株枯枝的老槐,更显得那花树诡异的灵立。
回手捡起那盅茶,就着冉冉的水汽正要低头抿,小宫女一拳正好敲在膝盖的伤处,疼得他一蹙眉,手一颤,热茶扑了一点在手上,这半日心里的一股燥火终是蹿了起来,奕枫丢了茶盅对脚边喝道,“滚。”
镜子前比量衣裳的尹妃听到声响回头,不待她开口,身旁服侍的常嬷嬷忙走了过来,冲那小宫女斥道,“真是越发的不知用心!长那眼睛是做什么使的?”又冲两边道,“这等粗笨的东西不赶紧撵到后头去还等什么?”
那宫女早已吓懵了,不待哭出声就被架起来拖了出去。收拾干净这边,常嬷嬷又弯腰在奕枫身边,关切道,“殿下,可伤得狠?奴婢这就叫人传太医去。”
奕枫不耐地摆摆手,常嬷嬷便很识趣地住了口。
尹妃转过身,对身边吩咐道,“去,拿那瓶梅花清露来。”
“是。”
宫女取了清露来,尹妃走到贵妃榻旁娘儿两个并排坐了,把清露递到奕枫手中,又伸手轻轻摸着他膝头,“回去让人好好儿给你揉揉。”
“嗯。”
听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尹妃叹了口气,“让你莫要逞强,偏不听,这才下了校场就又伤着了。”
“一点小伤而已,母妃切莫告诉皇父。”
“怎么?是怕皇上挂记,还是怕他不许你下校场,只许读书?”
奕枫挑了挑眉,终究没驳出来,讪讪地笑笑,又缠道,“母妃最知道儿子了,哪能一日什么也不做只坐那儿读书?岂不要闷死了?三哥、五哥好静,读书算是本事;八哥讨了巧学画也算本事,偏我这一身功夫倒不是了么?”
“哪个敢说不是?”尹妃笑,“我听说那威风凛凛的镇西王回来骑射也比不得我儿。”
奕枫想起那一日校场的较量,九门提督并镇西大将军都败在他手下,得意地笑了,“那一日若不是我腰还不利落,兵刃也不会输给二哥。如今我下去,禁卫军里那个不知!”
“皇上他,也知道。”尹妃柔声道,“你自小就耐得苦,又极灵性,小的时候这些年长的皇兄们就比不过,大了哪里敢比?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单许你一个往禁卫军校场去。只是,这圣贤之书么,总得读,虽不说能像你三哥一样做东阁大学士,可好歹也把功课应付过去。”
“怎的不是?哪里落过?”奕枫烦不胜烦,“文华殿的功课虽说我不如八哥读得好,可也没差什么。自从那个西洋来的师傅开了西方算学与格致之学,整日算啊画的,我就头昏脑胀!”
“昨儿你三哥过来请安也跟我说起过,”尹妃道,“说是什么大不列颠国来的,叫伯伦特的,在咱们大周住了十多年,可这话还是说不利落。”
“说的就是!”奕枫立即道,“母妃,您说,这话都不利落还指望他能教出什么好来?可皇父倒觉着这西方格致之学大有意思。”
“说的也是。”尹妃点点头,转而又道,“皇上也是想让你们多见识一些,哪里就当真把那西洋的东西当正经学问了。你把功课应付……”
“母妃!我学不来!皇父要罚就罚吧,横竖我都……”
“皇儿!”
尹妃忽地冷了语声,奕枫一怔,“母妃……”
尹妃抬眼,常嬷嬷立刻会意,将房中侍立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又亲自往帘子跟前儿掩了门。
“枫儿,从前你怎样,母妃从不过问,知道我儿的本事。皇上又何尝不是?责罚你也不过是背几篇文章抄抄书,一句重话也难得有,哪里当真怎样?可如今不同,你再不可由着性子了。”
奕枫闻言蹙了蹙眉,“怎么?是为着他出来了么?”
一个“他”字,尹妃长长吁了口气,幽幽道,“是为着他出来了。”
“母妃!”奕枫有些不耐,“他算个什么东西?阴祟、多疑、骄横、暴戾,从小就不是个好的!多少年前皇父就看不得他了,这一关三年,倒成气候了不成?从前我小,还怕他几分,那日交泰殿中,他一个字都没敢出,依我看,早关废了!”
“你呀。”尹妃看着奕枫,无奈地摇摇头,好一阵子才开口道,“这事原本不该与你说,连你三哥我都不曾明言。那老七……不是被皇上处置幽禁的。”
“您说什么?”奕枫惊得瞪了眼睛,“那这几年他……”
“亦沁和亲前,他深夜大闹昭仁殿触犯龙颜,皇上将他狠狠责打了一顿。亦沁走后,他再不出来见人,像死了一样,对谁都不理不睬,圣旨圣谕都敢不听,自己禁了足。”
“啊?竟是如此么?”奕枫更觉惊讶,三年前他只记得那阴沉的七哥忽然有一日就不见了,原本平日就躲着他走,这一来,奕枫乐得不见他,却不知这其中还有如此隐秘。
“后来,皇上担心他在北五所碍到你和奕柠,这才将他禁在了颐和轩。”
清淡的语气把尹妃埋藏在心中的隐忧稀释成了一杯家长里短的水,毕竟她不能说当年的九五之尊是怎样为了一个逆子气得呕血,却又舍不得痛下杀手;不能说那逆子是怎样一心求死地欺君犯上,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更不能说,这颐和轩的囚禁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毒刺……
“这么说来,还是皇父禁了他。”想起那日交泰殿中那人被冷落一旁,连脸色都不敢变一下的懦弱,奕枫有些不以为然。
“枫儿,”尹妃道,“你呀,凡事要往深处多想几分。皇上若果然有心禁他,没有解禁的谕令,这千秋节他能说来就来?”
那一日得知宗人府的礼令下到了颐和轩,七皇子奕桢要出席千秋节,尹妃彻夜难眠,此刻却不知怎样才能点醒自己的儿子。
“母妃,您太瞧得起他了。”奕枫劝道,“皇父是仁明之君,以德行晓服天下,怎会与他这么个逆子小人计较?去年皇后娘娘整寿千秋,还曾大赦天下,更况本族皇子?不论因由如何,禁了这些年,他也该识些趣,更况,当初不过是年少张狂,又并未有什么谋逆犯上之错,不至幽禁至死,皇父适机将他放出来是明智之举。”
奕枫的话处处在理,尹妃怕说多了引他生疑,只得叮嘱道,“枫儿,这老七与旁的兄弟不同,他心思重、心肠狠,从前连太子爷都要让他三分,他若是一辈子被禁,不说什么公与不公,是大家的福气。你莫当他出来就会安生,若是见皇上这么疼爱你,怕他心生嫉恨,于你不利。”
“他能把我怎样?”奕枫笑,“三年前我年纪小,他尚不能奈我何,更况今日?不管他当初是怎么进去的,横竖是一方小院关了三年,还能就此生出三头六臂不成?”
尹妃闻言苦笑笑,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儿郎早已不计儿时之嫌,可她却清楚地记得当年年仅六岁的奕枫与老七玩耍,失手将他额头打破,惹得皇上大怒,将小奕枫罚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晕倒,而他却守护在老七床头,也是一天一夜;而几年后,校场之上,老七将矮他一个头的奕枫跪在身下打得口鼻出血,皇上却只是骂了两句就了事了……
“母妃,”看尹妃依旧忧心忡忡,奕枫安慰道,“不瞒母妃说,私下我还见过他一面。”
“哦?在哪儿?”
“颐和轩西小院。”
“怎么?”尹妃惊道,“你去找他了?”
“哦,那日我与八哥在东院里闲走,一不留神误了时辰。”说起那一晚,奕枫不得不斟词酌句,“回来时角门上了锁。没法子,只能去找他拿钥匙。”
“他怎样?”尹妃急问。
“不曾怎样。”回忆起当时,奕枫也觉意外,“当时他正在房里看书,见我们去了倒也惊奇,可也没问什么,只取了钥匙将我和八哥送出角门。人不得势,果然毛儿顺些,不像从前总是拧着眉,凶巴巴的,这会子瞧着面貌都不大一样了,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