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云张了张嘴,喉口干涩,又艰难 问:“她干嘛掀麻将桌啊?”
“她老公你还不知道?赌了二十几 年,欠了一屁股债,阿英向娘家借了五万 块到现在还欠着。后来阿英不是自己开了个早餐店吗,每天早上三点起来剁肉馅包包子,忙活了好几年,把别的债都还完, 娘家那边的也快攒够了。结果她老公觉得老婆娘家的,还不还有啥要紧嘛,就把她要还娘家的钱拿去赌了,她发现后就疯了 一样跑去掀麻将桌。”
叶芝云呆了呆,机械地掏出自己带来的水果,茫然问:“那她老公现在呢?”
“进去啦,判了三年。”
“三年……?”
“是啊,大家都说阿英意外摔沟里死的嘛。这边宗族还给派出所写了万言书 呢,一条街的人都签字了,都说俩夫妻拌嘴吵架,一失手老婆摔死了,这老公不是挺冤的吗……”
叶芝云已经听不到母亲后面的话,她茫茫然削着苹果,一边发呆。
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阿英时,她还给自己塞了两个包子,胖胖的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说:“妹啊,你看我每天吃包子都胖了,这日子滋润的,不知该上哪儿买特大码的衣服啊! ”
言犹在耳,她一起长大的街坊姐妹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而因为是夫妻之间的争执,杀人凶手付出的代价,仅仅只 是三年牢狱而已。
她眼前忽然出现了申启民的模样。那男人并不高,也并不壮,可她现在一想到他,就止不住地发抖。
全身的伤痕与疼痛都在提示着她,这个男人的可怕。
她在心里想,阿英是解脱了,我呢?
叶奶奶拉着叶深深的手,絮絮叨叨地 问:“你最近和启民还好吧?深深怎么没回来啊?
叶芝云迟疑着,说:“深深……又是法国又是美国的,忙啊。”
“忙点好,这孩子有出息了啊。”叶 奶奶说着,又叹气,“深深挺好的,虽然你当时怀了个女儿,被启民给拋弃了,可是这么多年你们母女不是也挺好的吗?女人啊,还得靠自己!你看你弟,把我丟这房子里,看都不看一眼的,早知道我就不把房契和钱给他了,那样他还肯服侍我几天……妈现在也是悔啊,你和深深当时那么苦,我还只想着把钱给儿子,妈也是怕别人笑话我把东西给嫁出去的女儿……”
眼看她又要絮絮叨叨个没完,叶芝云便打断她的话:“妈,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别提了。你早点睡吧, 我得赶紧走了,睡前还要给俊俊擦身子 呢。”
老年痴呆的叶奶奶不太明白地看着 她,问:“俊俊是谁啊?”
“就是……启民跟后来老婆生的孩子,瘫痪的那个。”
叶奶奶用仅剩的几个牙齿磨着她绐自己洗的苹果,慢吞吞的问:“哦,他肯孝顺你吗? ”
叶芝云没吭声,心想,万幸他瘫痪了,不然的话,肯定会跟着申启民一起对自己拳脚相加吧。
“芝云,你看看我,亲生的儿子都靠不住!你啊,多疼疼深深吧,这辈子,你也只有她靠得住了。”
叶芝云看着呆呆看了面前头发花白满 脸皱纹的母亲一会儿,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连老年痴呆的母亲,都知道她这辈子,该选择什么路,可她,却偏偏一再走错了。
叶深深蜷缩在沙发上,听着手中的电话传来忙音,疲惫而沉默。
咋夜刚从美国飞回,今天晚上开了记者会,忙乱纷繁间,连时差都还没倒,就已经到了凌晨。她现在身心倶疲,累得快要瘫软。
可是,她还是无法睡着,只固执地试着再拨了一次电话。
电话里,依然是无法接通的忙音。
在旁边收拾文件的顾成殊叹了 口气, 说:“深深,你回房间睡一会儿吧。”
叶深深缓缓摇了摇头,睁大一双眼睛 盯着窗外的黑暗:“我有点担心,我妈妈可能是出事了,不然的话,怎么会忽然就挂断了我的电话,又至今不开机呢?”
顾成殊见她神情那么黯然,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她身边坐下,说:“世事还是要靠机缘,或许再过段时间,你妈能看清申启民的真面目,会彻底对他绝望也不一定。”
叶深深又摇了摇头,茫然地说:“她自己不肯醒悟,我们有什么办法?”
顾成殊看看时间,已近午夜,便起身 给深深热了一杯牛奶,又给她拆了一袋蛋糕。
等到叶深深吃了点东西,他才轻声 说:“深深,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一个值得敬重的母亲。”
叶深深握着牛奶杯,有些茫然又有些悲恸地看着他,喉口发出难以抑制的一声鸣咽。
“虽然我和你的母亲接触不多,但她一个单亲妈妈,能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 把你培养成这么好的女孩子,坚韧,善良,聪明,独立。我真的非常非常敬仰她,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别像我妈妈 -样。”
叶深深听着他的低语,默默地点了点 头,说:“是的,她在我心里,是这个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其实我将你妈不肯离开申启民的事情,也思前想后分析了好久。我觉得,你妈与申启民复合,一是因为相依为命的女儿越走越远,她难以适应这种孤单,所以在申启民回来的时候,才会那么轻易就和他重新在一起;其次,也是从小就受到那 种教育,早已有了固定思维,观念和我们这代人本就有冲突,只想着有了丈夫才有倚靠;最后,我还认为……”平生第一次,顾成殊在她面前轻叹了一口气,原本,她还以为他是个永远不会显露出这种表情的人,“你母亲之所以留在申启民的身边,也是为了你。”
叶深深愕然睁大眼睛,定定看着他。
“如果不是她一直呆在申启民身边,走投无路的申启民在你这个女儿发达之后,肯定会过来追讨你所拥有的一切,更会在被你拒绝之后穷凶极恶发作,到时候你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哪还有你这些年发展的空间? ”
他的话语,像是惊醒了叶深深,她透过自己的泪眼看着他,迟疑的,低低的开 了口: “所以……所以是我妈妈为我挡下了这些本该加诸我身上的苦痛,使得矛盾最终到现在才激化? ”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猜测对不对,但至少,如果你妈妈没有和申启民复合,这场风暴不会现在才来。而那时尚且软弱稚嫩的你,恐怕也根本不可能对抗得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叶深深紧紧握着顾成殊的手,竭力抑制自己的激愤,只能黯然说:“我……知道了。”
其它的,她什么也没说,但顾成殊知道,她心里一定已经有了决定。毕竟,叶深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会束手无措的叶深深。
所以他也没说什么,只默默抬手轻抚她的额发,温柔地俯下头,安慰地轻吻她。
然后,他拉起深深:“走吧深深,你和申启民的亲情既然已经撕破,你妈妈不能再呆在他身边忍受了,我们总得有个了断,我们出发,去找你妈妈。”
小镇的夜空一片黑暗,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显得夜色格外深沉。
叶芝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申启民低微的鼾声,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了无睡意。
她空洞的目光,望着面前仿佛永远望
不到边的黑暗,渐渐地,越睁越大。
女儿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