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沈徽倏然凝目,低声喝道,“你做什么?这是太子敬朕的酒。”
容与欠身一笑,“臣只是想先恭喜殿下,随后再代殿下向您祝贺。太子殿下此时的身体不宜饮酒。”
沈徽眉间已蓄满了怒气,目光热辣地盯着他,却没有再开口。
一站一坐,隔着不远的距离,两人互相凝视对方,其间早已没有尊卑上下,却也没有一触即发的泼天愤怒,惟有慢慢释放出几许伤心,几分落寞,一抹委屈,这些情绪是一点点凝聚生成,之后汇在一起,呈现于沈徽俊美的凤目里。
“放下罢,朕忽然有些头疼,想歇着了,你们,也都下去罢。”
语气是从没有过的疲惫,英俊的眉目沾染了怅然,容与忽然喉咙里发涩,他知道,沈徽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所以那酒里果然是落了药!
随之而来的不是绝望,而是一阵意识清明,到底不能肯定酒里一定有鸩毒,从方才沈徽的反应判断,那份伤感委屈,仿佛是来自于自己对他的不信任——沈徽曾应承过,绝不会伤害沈宪,那么这酒里或许只是让人晕厥的药。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意许诺骗沈宪到此?
目的只有一个,引开沈宪,要处置的人便是那独自在报本宫中,无人护持的绛雪。
一念起,容与转身冲出殿外,一路狂奔,未有丝毫停息,途中所遇到宫人皆惊诧莫名的驻足观看,大概在他们记忆里,内廷掌印还从来没有如此失仪之举。
众人在错愕中,看着提督太监端肃雅致的风仪,在暮春和煦的暖阳下,彻底化为一道凌厉的劲风。
于是没有人留意到,在容与疾驰而过的路上,慢慢转出两个人,一矮一高,一着华服,一穿青衣。
那穿青衣的内侍望着提督太监的背影,啧啧叹了两叹,“看来是没成事,可惜殿下一番苦心。太子爷运道也算高,被厂公大人这么一搅合,这事儿想要消停怕是更难了。”
那小小的人掖着袖子,满眼含笑,半晌抬眸,乜着近身内侍,“说你拎不清,总猜不透主君心意,父皇哪里真舍得要宪哥哥的性命,那药不过是大内特制的,可以令人呈现假死状态的秘药罢了。”
见内侍怔愣,瑞王沈宇勾唇笑笑,“你以为孤给父皇出的主意是鸩杀太子?真要是那样,孤可成了什么人,父皇岂还能容得下我?只怕头一个就先送了我上路。孤跟父皇说,绛雪绝不能留,可有大哥哥护着一时万难下手,须将他人先支开,可事成之后如何收场?太子那副情种模样,还不闹得沸反盈天。他既敢拿话威胁父皇,那就只有让他尝尝死过一次是什么滋味,让他知道敬畏,才能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父皇听从的便是这个建议罢了。”
内侍恍然大悟,正想称赞几句此计高妙,却想到结果事与愿违,只好讷讷道,“真是可惜了的,还是枉费了殿下您的苦心,那这下子可全不成了。”
沈宇倒没有遗憾之色,面露幽幽一笑,“要的就是这个不成!不然成就的不就是我那好哥哥?说不准,他从此刚性儿起来,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故意让人将父皇召见赐酒一事透露给林太监听,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会疑心,也必然是会保全太子。只要他插手进来,就连父皇也照样没脾气。林太监一向敏锐,自然先于我那个傻哥哥想到这个局,明白父皇真正要杀的人是绛雪,其后再来一通折腾,将人救下,只是那父子情分嘛,恐怕也再难如从前了。”
“殿下倒是笃定厂公一定会出手救人?”内侍犹有不解,“说到底,太子虽和他亲厚些,可他也犯不上拿自己性命来赌吧,万一弄不好触怒天颜,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宇朗声笑起来,“你能这么说,就是太不了解他了!”收了笑,他眯起双目,慢悠悠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以为林太监是明哲保身的人?以为他能有今日,仅是依靠和父皇多年的情分?错了,他有能耐也有手段,是个看得极通透的人。有些事他既知道也能做得出,有些事他虽知道却不屑于做,这人吃亏就吃亏在只肯用阳谋,不肯用阴谋。他有他坚持的道,至于那些道,却也未必都是错的。”
说着那锋锐的眸光蓦地暗了暗,沈宇默然片刻,昂首再道,“可惜他遇上了父皇,遇上了孤,便都错了。于孤而言,和他确有私人仇怨。他也是不得不除去的人,只为他早晚会妨碍到父皇身后清誉,孤独不能放任这样一个人,毁了父皇一世英名。”
这话说得似有些深了,内侍听不大明白,只觉得云里雾里,于是转而关心起眼下火烧眉毛的事,“那么这会儿呢,东宫那头……”
沈宇点头一笑,震了震衣袖,“走吧,随孤再演一出,这个恶名不能落在父皇头上。他需要有人替他背,孤担下来,也好教他知道,太子和孤,究竟谁才是扶得起来的那一个。”
第109章 江山风月
报本宫中鸦雀无声,非同一般的寂静加深了人的恐惧。容与没犹豫直奔侍女寝房,他突兀地闯入,惊动了那些还在休息的宫女,尖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宫宇。
容与充耳不闻,也懒得问话,因不知道哪个房间才是绛雪居住,只好一间间推开房门。
最终在一间房里,他看到了被四五个内侍按倒在地,嘴里塞着白布不能发出呼救的绛雪,其中一个内侍手中赫然举着长枪,眼看着就要将这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绞杀!
厉声喝止住内侍们接下来的动作,容与奔上去挥开这群人,将绛雪扶起来,那柔弱的身子早已抖成一团,除了战栗,便毫无力气地靠在了他怀里。
容与拿掉她口中白布,半晌她才发出气若游丝般的喘息,“殿下,救我……”
昏倒前,她最后说的,也只是含混如呓语的几个字而已。
很快院子里传来仓惶疾速地奔跑声,房门被轰然撞开,太子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又猝然停住步子,呆呆看着瘫倒在容与怀里的绛雪,眼中的悲戚仿佛整个天地都无法承载,是真的绝望到了极处,也凄迷到了极处。
容与看他一眼,只道,“她还活着。”
沉默良久,沈宪方才醒过神,厉声疾呼去传太医,又红着一双眼将派来绞杀绛雪的内侍悉数赶了出去。他从容与怀中接过绛雪,把人抱到了床上,再手足无措地坐在床沿,一言不发专注凝视着她。
绛雪并没受任何实质性伤害,不过是惊吓过度引发昏厥,太医问诊后开些安神的方子便去了。
沈宪担忧暂缓,眸中的愠怒却是越来越盛,容与一直留心看他,猜他下一刻就要冲到暖阁和沈徽对质。于是在他霍然起身时,便自身后抱住了他。
“殿下冷静,您此刻去找皇上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容与以温和的语气轻声安抚,“绛雪醒来的时候,一定最想看到殿下,请殿下在这儿陪着她,余下的事,不妨交给臣来处理。”
沈宪胸膛剧烈起伏,身上的怒火蒸腾翻涌,简直快要燃烧周遭一切,怎奈容与将他紧紧锁住,他全力挣脱仍是无法逃出,过了半日,才在容与环抱下,自己一点点平静下来。
“厂臣,父皇怎能这样对待我?我竟以为……”沈宪侧头看他,眼神渐生哀伤,“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因为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罢。”
见他恢复理智,容与慢慢松开手臂,这话听得人心里泛酸,只是他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为沈徽和自己那段不为世人接受的情感难过,还是为这对天家父子不能理解彼此而抱憾。
但此时此刻,容与提醒自己不必去纠缠这个问题。
他听得沈宪长长一叹,“父皇没有喜欢过母后。我知道的,他们两个人,总是装成一副很和睦的样子,装给外头人看,装给宫里人看,装给自己的孩子看。久而久之,装得也像那么回事了,说不定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可我知道,他们根本就不喜欢对方,那种别扭的貌合神离其实不难看出来。所以母后最后要离开他,我也觉得,应该如此。”
他缓缓说着,几乎一字一顿,“我那时七岁了,就像如今二哥儿那么大,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一想到这就是皇帝的生活,就觉得实在无趣透了。身边连个能讲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明明是最近亲的,也要互相藏着心眼,成日提防着彼此。直到后来我喜欢上弹琴,遇到同样有灵气有领悟力的绛雪,我们对每一支曲子的感悟都那么合拍,她甚至带我领略了从前没有感受过的各种美好,各色各样的……我们有说不完的关于音律方面的话……那时候我真高兴,打那儿以后再听别人弹琴吹笛便都没了感觉,于是我就知道,我此生惟愿有她相伴,才能有找到真正的快活。”
沈宪转身,深深凝视容与,“你明白么?厂臣,我总觉得你应该会懂。父皇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依赖你的,那种依赖,和我对绛雪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你和父皇在一起的默契是旁人无法取代的,你知道他每一个喜好和习惯,每一个厌恶和反感,他一个眼神,你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同样的,他也理解你,他早已不把你当成一个内臣看待,大约是一个知己,一个不能舍弃的朋友,甚至可能还有……陪伴之人的意思罢。我曾经天真的以为,他应该因为你,而懂得我的情感。”
“结果还是我错了,什么都敌不过皇位,敌不过天家尊严,当然还有,权利。”他凄楚地笑了笑,转头看着他心爱的人,许久过去没有再说话。
“废物!简直就是一群废物!”一声清脆断喝,打破了此刻房中的宁静。
回首望去,瑞王沈宇昂然站在门边,他一身朱红亲王常服,头戴翼善冠,若不是面沉如水,眼神锋芒毕现,也定能突显出唇红齿白,粉琢玉砌的俊美可爱。
“哥哥怎么这般无能?为这样一个微贱之人,屡屡违抗父皇,竟连太子之位都能放弃!她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咱们屈尊降贵牺牲自己?可见你真是个无可救药之人。”他扬起脸,轻蔑望着太子的背影,一步步逼近。
目光扫过容与,他眼里的轻贱更为明显,仿佛只是瞥见了一个极不讨喜的物件儿,“还有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仗着父皇宠你,行事无法无天!你以为今日这番抗旨行径,父皇真能饶过你么?”
说话间他已走到太子身侧,咄咄逼人的势头丝毫不减,“哥哥此刻决定还来得及,父皇一定会很欣喜,你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