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2 / 2)

倘若连晏子钦都不可托付,她还能期盼些什么呢?

“药照常喝,药材没了回家拿。”曲夫人道。

明姝从善如流,点头道:“那些补药我一直喝着呢。别的效果不清楚,现在都不似以前那么畏寒了。”

曲夫人摸着女儿的手,果然是暖烘烘的,换做往常,在外面坐了这么久,早就冻僵了,她道:“咱们家的药材自然比外头市面上的好,上次许亲家还送来一些太白山的雪蛤、灵芝,看女婿不在家,你们那份也在我那儿呢,什么时候让许安来拿。”

太白山就是现代的吉林省长白山,宋朝时还在辽国境内,是女真人的聚居地。

明姝很惊讶,道:“这些都是辽国的东西,朝廷不是不允许寻常商人跨关隘通商的吗?”

二十四年前,宋真宗景德元年,宋辽两国在澶州定下澶渊之盟,此后两国百年修好,虽然宋朝每年要向辽国缴纳岁币,可总算结束了之前长达四十年的纷争,海内平定,与民休息。

为了防止宋朝的财富毫无遏制地流入辽国,朝廷封锁了民间的贸易渠道,只允许特定的几家商号与辽国通商。而辽国的皮货、药材都是中原人争相竞夺的珍品,其中利润不言而喻。

许杭虽然是个精明的商人,但是根基有限,全靠他已故去的乡绅岳父留下了不少资产,早年间做些人弃我取、囤货居奇的生意,也积累了一些财富,可还达不到和辽国通商的资格。

曲夫人道:“说你心眼死,没有资格,不会想办法拿到资格?你爹爹是外相,整日和辽国打交道,他舅舅和咱们结了亲家,他的体面自然就是咱们的体面,把事情派给他做,岂不是比交给陌生人放心?”

明姝尴尬地笑笑,道:“那,娘可别和我夫君说,你知道的,他……”

曲夫人一脸明白的表情,拍着明姝的手道:“好好好,我晓得,你的药也必须按时吃!”

明姝连连应下,心道幸亏有许杭舅舅岔开话题,否则还不知要听母亲念叨到何时。

把在远处抱着王安石发呆的晏子钦叫回来,见天色已晚,宾客陆续告辞,他们也去袁廷用处面辞。

袁廷用的表情依旧冷硬如铁,其实他和妻子一样,是个面团团似的人,平日看上去一团和气,今天显然是因儿子考课被篡改一事气煞了。

他还没机会和妻子说,因此袁夫人不知内情,还怪丈夫脸色难看,不知好好送送明姝。

“咱们从小看着宁宁长大,她喊咱们伯父、伯母,你对着小辈也没些个慈爱面孔。”明姝和晏子钦离开后,袁夫人小声责怪丈夫。

也不知当她听到噩耗后,还有没有心思摆出好脸色。

晏子钦把明姝送回家,又简单安排了一下家中庶务,诸如年末岁尾的清账,许杭送了他几间铺面,虽不大,一年下来却也有百余两的盈余,依晏子钦的意思,过年走亲戚、置办礼品的钱就从这项出了。至于明姝嫁妆里带来的铺子、田产,他也不过问,只让明姝自行收好,妥善管理。

其实家中有陈嬷嬷帮着明姝料理,他是放心的。陈嬷嬷是岳母身边的老人了,凡事极有条理,就拿最近准备年节这一项说吧,将家里十几个下人和临时雇来的六个帮工分成三组,一组专管外出采买饮食、酒水、薪柴,回到厨下保管、烹饪,一组专管布置,从购置爆竹、桃符,到张灯结彩、挪动桌椅,都由他们负责,最后一组都是陈嬷嬷、春岫、许安这样的体面下人,专门调度前两组,出门拜年时也由他们跟着。

“丁家这事总没结果,莫不是要拖到年后去?”帮晏子钦换上官服时,明姝道。

他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从袁家回来后又要回京兆府去,杨纮、杨纯等还在等着他。

晏子钦低头把右肩领口处的布扣系好,道:“快了,今年的事,今年做完。”

明姝惊喜道:“怎么,丁家内部有人反水了?”

晏子钦笑道:“反水?从哪学的黑话。是叔父和丁谓旧日的党羽王钦若谈过了,他愿意指证,加上前来鸣冤的忠良之后,现在拿下丁家,有理有据。”

明姝疑惑道:“之前也是有理有据,不敢妄动,不就是怕丁谓狗急跳墙,犯上作乱,与朝廷挣个鱼死网破吗?”

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晏子钦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世事的此消彼长还不是在瞬息之间,现在的事态已经和之前不同了,你说说看,不同在哪里?”

明姝不想被他轻视了去,仔细想了想,道:“你刚刚说了,王钦若偏向你们这边,他好歹是平章,虽说快致仕了,权力旁落,可还是能和丁谓抗衡。还有袁伯父,他为了证明儿子的清白,也会站在咱们这一边。”

晏子钦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还有呢?”

明姝道:“还有?这两条加起来还不够吗!”

晏子钦道:“王钦若凭什么答应叔父‘反水’?因为叔父即将升迁为御史中丞,不过这只是召他回京时的过渡,来年就会授职为资政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为重新调回六部出任尚书做准备。叔父向王钦若保证过,可以让他安然无恙地告老还乡,他在朝为官的子嗣也不会受连累。”

王钦若劳碌一世,垂垂老矣之际,所求不过是安享晚年、福孙荫子,只要满足他这两点,他哪还管丁谓是谁,统统都是浮云。

明姝喃喃道:“原来如此,可是叔父此举……”不算是徇私舞弊吗?

晏子钦猜得出她未说出口的话,道:“其实叔父和王钦若还有一段渊源。你爹是畿辅人,你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咱们大宋朝堂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用南人为相’。”

明姝道:“我听说过,这是太、祖皇帝的遗训。”

晏子钦点头,道:“为了这毫无来由的规矩,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南方贤达失去拜相的机会,心中愤懑,更加剧了朝中南人北人分营结党、互相倾轧的风气。王钦若生于临江军,说起来和我们的故乡临川很近。真宗皇帝要拜他为相时,朝中一片沸腾,都以‘宗朝未有南人当国者’加以反对。最后延宕了十年,王钦若还是升任宰相。”

“无论如何,算是帮我们南方士子开了先河,而我的叔父七岁时曾以神童的身份入朝觐见真宗皇帝,寇准怀着南北偏见,很不赞同,上奏道:‘晏殊是江外人,不可额外拔擢。’还是王钦若在御前与之针锋相对,辩驳道:‘唐朝名相张九龄岂不也是江外人!’这才帮叔父解围。”

明姝哑口无言,良久才道:“我……我一直以为寇相公是个明辨是非的忠良,可他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只因出身地域不同就攻讦他人,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而王钦若,居然也有这么正义的时候。”

晏子钦笑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守得住大义就算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了。所以寇相公虽然对南人有偏见,可澶渊之役中劝服辽人,稳固大宋江山,兼资忠义,清廉刚正,犹如白璧微瑕,不染本质。可丁谓、王钦若等人,奸狡得志,残害异己,虽有功绩,却如顽石点金,终是弃物。”

明姝点头道:“你这样说,我心里还舒服些,否则从小到大的三观都要被颠覆了。”

晏子钦道:“三观?什么意思?”

明姝道:“就是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简单点说,就是你觉得什么是对的,想做什么样的人。”

此时,晏子钦已换好了青绿色的官服,肩头披着月白绉绸银鼠大氅头,戴墨黑的展脚幞头,如修竹苍松,和一身家常的青莲紫夹里褙子,银挑线鹤纹团花缂丝抹胸,藕荷色下裙的明姝相对而坐,灯影在二人眼前明明灭灭,映着窗外的雪色入室,一片晶莹。

晏子钦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该如何形容呢?明姝只恨自己词穷了,若是让她来说,便是夸得天花乱坠,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可是晏子钦信吗?

越是熟悉、喜欢一个人,越难说出他的特点,因为在对方眼中,他身上的每一点都是他独有的、闪亮的存在。到了这时,恐怕只能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因为无一处不好,即便有不好,也是他和别人之间的事,和自己无关。

于是,她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中无暇的白雪和天边初升的明月。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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