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2)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那块石碑,眼里是滚烫的热泪,像是积蓄了很多年,却又由始至终没有落下来。他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地去扒着那坟包周围的野草,昭阳也跟着蹲下来帮他的忙。

没有人说话,没有互相打量。寂静的山林注视着这两个忙个不停的人。

皇帝忽然很感谢这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此刻忽然安静下来,没有好奇,也没有质询。他侧头去看,只看见她专心致志拔草的样子,鼻尖很挺翘,如同春日倔强的青草尖,努力地往外冒着。

那颗有些伤感的心因为这样的一幕柔软很多,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总是一个人走在这路上的,有她这么陪着真是叫人安心。

这样想着,他又转头去望着太傅空无一字的墓碑,慢慢地站起身来。

您看见了吗,学生来看您了。

这满山的□□无限,翠微伴着鸟鸣,云雾与落霞交替,全都是您最喜爱的景致。您说闹市喧哗,不可久留,已于浮华中挣扎一世,死后无论如何不愿继续沉浮在滚滚红尘中了。您走那年学生无力离京,没能亲自送您来这处安静所在,如今,终于能来见您一面了。

这一面是他多少年来耿耿于怀的,此刻没有酒,没有祭品,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亦没有捧在手中的一注高香,但苍天在上,黄土在下,这山间的所有都可见证他对墓中之人的敬重与不舍。他慎重地撩开衣摆,毫不迟疑地跪在地上,附身对着那无字之碑重重叩首。

那墓中之人是他的师,是他的友,是他成王之路最不可或缺的存在。他这个学生不孝,无法每年今日前来祭拜,唯有磕头认错,唯有磕头谢恩。

朝霞之中,昭阳被皇帝这样突如其来的叩首给震住了。先皇在皇陵之中,这无字墓碑里的究竟是谁,才能叫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王跋山涉水前来祭拜,还行此大礼?

她看见皇帝起身时,终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坠落在青青草地上,很快便悄无影踪。她大惊失色,不敢妄自揣测那是否是他的眼泪。

她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顺着来时的路往下走。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霞光万丈,旭日东升。皇帝走在前头的背影有一种萧条孤寂的味道,她忽然有些惶惶不安,想要追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想要说点什么,不拘什么蠢话引他发笑。

她不爱看他这模样。

她怕他这么伤感。

可她心头无端痛了那么一刹那,攥紧的拳头下一刻却又无力地松开。她告诉自己,主子是个那么好的皇帝,老天会庇佑他的。她能做的就是乖乖地伺候着他,当个影子最好。毕竟她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存在,能陪伴已是万幸,就不要自高自大以为自己有什么通天本事,没得扰了他的清净,叫他生厌。

***

下山后已是正午,先前还晴着的天忽然之间就阴了,老天爷似乎要变脸了。

昭阳惴惴不安地抬头去看天,心想这可千万别下雨啊,还没转过念头来呢,就听天边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珠就开始噼里啪啦往下砸。

她拉起皇帝的衣袖就朝前跑,山脚下没有铺子,还要跑上一段路才能看见人家。雨势太大,那雨点砸在身上叫人生疼。皇帝也跟着她在雨里一气儿瞎跑,心头那点怅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冲淡不少。

忽然间,昭阳眼神一亮,指着前面山脚下的一间木屋说:“那里有户人家!”

皇帝也顾不得许多,顶着雨势说:“先去避避。”

跑到木屋门前时,两人身上已然湿透。那木屋被一些个破旧的木栅栏围起来,大门紧闭。昭阳上前去叩门,可好一阵都没人应答。她瞧见那门似乎并没关严实,门缝大开,便试着推了推,没成想这一推竟把门给推开了。

逼仄的旧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一张狭窄的床,靠墙还立着一只大木柜。昭阳顾不得失礼,只能擅闯民宅,将皇帝拉了进去,又把门关上,将倾盆大雨锁在门外。

她左右看看,发现墙上还挂着弓箭与狩猎用的铁夹子,了悟地对皇帝解释说:“应当是上山打猎的猎户搭建在山脚下的临时木屋。您瞧这桌上好多灰尘,该是很久都没人来过了。”

皇帝点头,她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他的衣裳都湿透了,自己也没好多少。这可不成,主子还病着呢,怎么能穿着湿衣裳呢?

她跑到靠墙的大木柜前,拉开门一瞧,里面果然有猎户歇息时用的被子床单一类物件。虽这柜子外面破旧又多灰尘,但好在柜子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她赶忙捧着那些物件又来到床边铺好,末了回头对皇帝说:“主子,您把湿衣裳先脱下来,来这儿捂着歇会儿。小的给您把桌子擦干净,湿衣裳在上面铺着好晾干。”

☆、第37章 共枕眠

第三十七章

屋外是一场罕见的暴雨,老天爷的脾气说来就来,雨势铺天盖地,砸得大地水花四溅,砸得屋子闷声作响。

皇帝站着没动,不愿当着她的面脱衣裳,只说:“朕无碍。”

怎么能无碍呢?他身子骨还没好,这种天气穿着*的衣裳坐在这里,那可不得病得更严重?昭阳苦口婆心劝他:“主子,您别怕羞呐,小的又不是外人,不会像那陈二姑娘似的对您动半点歪脑筋的。您这么病着,还穿着身湿衣裳,这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您就听听我的话,就算不为小的着想,也总该替自个儿想想吧?您可是大兴的台柱子,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拿命来赔倒也没什么这天下百姓可就成了没头的苍蝇了呐!”

她为了避嫌,还特意转过身去,信誓旦旦地说:“您脱衣裳吧,您不叫我转头,我说什么也不会瞧您一眼的。”

暴雨忽至,春寒料峭,皇帝穿着湿衣裳是真有些冷了,嘴唇都在发乌,还不住咳嗽。这时候哪怕心中再不愿,他也不再跟身子过不去,褪去了衣衫搁在桌上,钻进了那看着还算干净的被褥里。

到底心里还是有些迈不过这道坎,他不愿多去想这被子盖过些什么人,只当自己是体验民情了,浑身僵硬地侧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说真的,盖盖这被子怎么了?大兴的先祖刀头舔血,改朝换代,睡过草堆,吃过蝗虫,他这点小事又算得上什么呢?

昭阳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了,便问他:“您好了吗?”

“好了。”他看着她转过身来,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发丝也黏在面颊上,嘴唇没了血色,没忍住又问了句,“你冷不冷?”

昭阳其实浑身都冷冰冰的,但这屋子里仅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一只枕头,她就是再冷也不敢让皇帝分她一半位子,只得摇摇头,说:“小的不冷,小的就在这儿守着您。”

她又把油纸包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看,松口气:“还好没湿。这雨不知要落到什么时候去了,都是主子有先见之明,今儿大清早叫多了油条,一会儿正好当午饭。”

皇帝瞧见她解开油纸包时指尖都在发颤,这么冷的天,穿着一身湿衣服,怎么可能不冷?他顿了顿,对她说:“你把衣裳脱了吧,这被子够大,床也容得下两人,别一会儿朕没事,你又病倒了。”

他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转身背对她,声色从容道:“我不看你,你也无需担心,事急从权罢了……这是圣旨。”

最后一句叫昭阳彻底说不出话来,对着皇帝的后脑勺又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小声说了句:“可,可男女有别……”

“朕冷。”他把被子拢紧了些,牙关有些发颤,“你上来,朕也暖和些。”

昭阳觉得这简直是她平生遇见最棘手的场面,和皇帝共处一榻,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能遇上这种事!可,可皇帝冷得发抖,她这么冻着也不好受。侧头看看窗外好似洪水一般铺天盖地的大雨,她咬咬牙,硬着头皮窸窸窣窣地褪下衣物,又将衣裳和皇帝的衣裳一起平铺在桌上晾着,最后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这种时候就不能把自个儿当姑娘家,权当自己是个暖炉,是只汤婆子。

她拉开了被子一角,面红耳赤地说了句:“主,主子,小的,小的唐突了。”然后便钻了进去,但即使钻进去也是极小心的,怕碰到他,所以只能靠在床沿,再往外半寸就要掉下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在外面的倾盆大雨砸得哗哗作响,不至于让这样的安静太难以忍受。她还穿着里衣,薄薄的一层,因为太紧张,她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冷了,额头上反而有些出汗。

然后慢慢地,她察觉到皇帝似乎在发颤,原本就受了寒,这下子淋了雨,不知道有多难受。她看着他的后脑勺,咬唇迟疑半天,然后眼睛猛地一闭,壮士断腕似的靠近了他,环住了他的腰。

“主子。”她的声音极轻极轻,像是把这辈子的勇气都攒在这一刻用尽了,“这样,这样会好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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