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煜走在敬帝三步前,深吸一口氣,頭磕在地上,冰涼一片:「兒臣見過父皇。」
敬帝低頭望著跪在地上的鐘煜,蒼老的眼睛泛過晦暗的光,他幾近油盡燈枯,卻未到殯天時,沉默良久,他驀地道:「太子,今日朕未亡,可讓你覺得遺憾。」
鍾煜抬眸,眼底連半點出乎意料也無。父不知子,卻並非子不知父。
這麼多年了,無論如何,他的父親還是那個老樣子。
敬帝又咳嗽了兩聲,他對剛才的發言不置可否,只道:「你自崐侖而下,修道一事頗有建樹,可保你百年帝業穩固,朕已時日無多,活了這半生,朕這幾個皇子中,就屬你最不像朕。脾性半點不像,行事更與朕天差地別。可大趙的江山,朕能從中託付的,便只有你了。」
「朕要你從一而終,守住這大趙的江山帝業。」敬帝咳嗽不斷,他揮開宮人,指著鍾煜道,「太子,接旨。」
詔書懸空在大太監手裡。
鍾煜沒低下頭,他抬頭望著詔書上飛騰的龍紋,反問道:「父皇就沒想過,兒臣要的從來不是這個。」
敬帝不知哪裡生來了力氣,眼底流露疑光,掰住了鍾煜的臂膀:「朕在後殿擬了聖旨,不論朕走與不走,你都是大趙下一個帝王。帝王之位,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看,何來你不要的道理。」
鍾煜沉聲答:「能與不能,如今也不是父皇說了算。」
敬帝慘然一笑,氣音不斷:「好啊……好啊,真是有魄力了……」
「這天下在我眼裡就是個亂攤子,兵部有誰能用,都察院哪幾隻老鼠飽食終日,皇姐所知,恐怕比父皇還清楚。」鍾煜道,「憑什麼是兒子再怎麼草包像秦王都行,生下來是女兒就不行!」
敬帝眼底餘溫驟然退散,忍著咳嗽,啞聲忿然道:「大趙怎麼能從我這裡出一個女帝!」
鍾煜恨聲道:「她本來就配得上。領兵多年的女子怎麼可能是尋常人,只是父皇的眼睛只盯在兒子身上看,從來不看她而已。」
敬帝反問:「今日,你的所言所行,史書上都會給你記下這一筆。你就不怕麼!」
鍾煜瞭然答:「那就讓他記。」
「你。」敬帝緩緩閉上了眼睛,他像是累極了,費力喘息兩聲,「……罷了,這事就這樣吧。」
「蘭陵……她去大陳成婚了,朕沒送完她出嫁,也不知道她在那裡習不習慣。那裡那麼冷。」鬆懈下之後,敬帝陷入了昏沉與迷茫,他口中喃喃幾聲貴妃、貴妃,也不知道是不是鍾煜錯覺,他在敬帝的眼底,竟看到了懷逝的淚。
「這是朕……和最鍾愛的貴妃生下的孩子。朕知道你對蘭陵很好,你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固執,可這件事你做得很對。宮禁里,朕護得再周全,也有她去受委屈的地方。」
「煜兒,就當朕求你的。」
「以後,朕想請你替朕照顧好她,今日的所有事不要告訴她,朕和秦王、任何一件事都不許對她細提。」
鍾煜分明是平靜的,可整個身體都忍不住在顫抖,鮮血在血脈內貫通流過,在他對上敬帝那雙發枯的眼睛,令一股說不明的哀慟涌了上來。樁樁件件,敬帝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問過他是否情願,帝位之上,他是否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