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聽到這些話語,少年的心緒像墜入了巨大的河流。
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地碎在裡面,被流水帶走,再無生機。
有句話這麼說:在大難之下偶然倖存的人們並不會覺得有絲毫的慶幸,他們反而會在日後的每一天裡,無數次被巨大的愧疚感折磨得肝腸寸斷。
所以年幼的江北祁曾無數次在想:
……為什麼只有我孤零零活下來了呢?
為什么爸爸媽媽沒有活下來?為什麼唯獨只有他獲救呢?
——為什麼只留下他一個人?
——為什麼他要活下來?
——年幼時他曾一次次這麼質問著自己,一次次在睡夢裡猛然驚醒,一次次地淚流滿面。
他曾夢到很多次自己的父母,原本他們拉著他的手,三個人一起往前走,說說笑笑的,很快樂。
可是在夢的盡頭,他們總是忽然鬆開了他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任由他怎麼呼喊乞求,他們從不答應他。
他害怕失去他們,害怕被丟下,於是發瘋地叫著他們的名字,拼命跑過去想拉住母親的手,想要拽住父親的褲腿,可是那對人影還是走入了眼前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唯獨把他拋在了原地。
世界變成了無止境的黑白。
無數尖酸的耳語,在耳邊不斷迴蕩。
還有其他親人們疲憊悲傷,卻又不得不變作溫和的勸告。
——因為只有你還活著,因為哥哥留下的血脈只有你一個人了,因為只有你活下來了,所以你不能哭,要堅強,把眼淚咽回去,別這麼軟弱……
……把眼淚收回去,阿祁,別再哭了,我已經很累了,你的爺爺奶奶也很累,如果不是你還不成事,我也不用放棄我喜歡的工作回來接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阿祁,算姑姑求求你,好歹聽話些吧。
——觸目都是黑白的壓抑喪禮上,所有人靜默地站著,原本活潑愛笑的姑姑用手指深深掐著他的肩膀,一雙通宵過的疲憊帶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這麼反覆告誡著。
因為哥哥嫂子驟然去世,她被迫接過了集團董事長的擔子,不得不打理他父母生前的各項事務,不得不和那些企圖趁亂分一杯羹的集團高層董事們周旋,去應付那些無止境的爾虞我詐和算計。
姑姑沒有結婚,她收養了一個孩子,她一直都很忙。
成天飛來飛去,不見人影,她幾乎沒來京也鎮看過他幾次。
就算他犯錯,校內打架,被老師請家長,她也幾乎不會出現,只是在電話里疲憊冰冷地對他說一句:「阿祁,姑姑很忙,不要總惹事情,聽話些。」
他的外祖父母已經去世了,爺爺奶奶也不願意要他,於是江北祁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只有一個從小帶他的保姆、一個年老的園丁陪著。
看著眼前的這些,忽然有一天,少年麻木又遲鈍地意識到一件事:好像是他錯了。
——如果當初他的父母沒死,而是只有他死了的話。
……那麼現在,所有人都會開心。
他逐漸明白了,原來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一個不被接受的人,被怨恨的人。
爺爺奶奶不願意看到他,說只要看到他,就會忍不住想起他們那無辜橫死在國外的兒子和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