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一個小小的木盒,便足以稱為高貴精妙的藝術品。但這樣先聲奪人的展示,卻未免又有喧兵奪主的嫌疑。畢竟,在仔細欣賞了如此精巧輝煌的工藝品後,區區絲巾恐怕已經很難激起足夠的情緒——
年輕人掀開盒蓋,取出內里的絲巾,輕輕在窗前抖開。
此時正值中午,夏日的陽光燦爛而濃烈。而當迎著陽光注目凝視這一塊輕薄飄拂的絲巾時,李哲卻不由長長吸氣,乃至於小小向後退了一步。
沒辦法,在超越想像的美麗藝術之前,人類的心理是真會感受到某種實質性的衝擊的。
與現代時尚常常流行的極簡主義風格不同,這張絲巾的圖案極為繁複濃烈,與尋常性冷淡風高端奢侈品極有反差。但風格的差異並不影響絕對意義的美感。當絲巾上那些流暢而鮮明的完美線條在風中盡情舒展身姿時,一切由現代營銷所建立的審美觀念,都未免顯得蒼白無力了。
不知是出於什麼奇怪的考慮,絲巾上繪製的居然並非常見的花鳥,而是以工筆渲染了天女、鳳凰、蓮花等宗教意味極其強烈的圖案,錯綜排列、花紋複雜,是古代祭祀時才會有的大膽色彩,烘托出飄渺而高遠的氣氛,遠離紅塵蠅營狗苟的煩惱。
李哲對古代神學所知寥寥,但絲巾抖動之時時,捧花的天女迎風飛舞,絲帶隨紋路飄逸揮灑,其盡態極妍、顧盼神飛之處,雖爾是古風工筆畫神似而非形似的風格,但那種飛揚脫俗而玄妙高華的氣度,依舊躍然絹上,仿佛真是神明垂青的剪影,迥然與凡俗的造物不同。
若僅以調性而言,這絲巾上的宗教繪畫似乎更近似於敦煌的風格,線條婉轉嫵媚,動作婀娜多姿,兼具中原與西域一切作畫技法的精髓。但敦煌的壁畫畢竟已經經歷過千餘年光陰殘酷的洗禮,昔日的華貴端嚴消磨殆盡,所殘留的僅有不可釋懷的遺憾與滄桑之美。而絲巾卻不同,它所展示的是敦煌美學全盛時的樣貌,毫無遺憾與磨損的盛大容顏,那種迥然超乎於人性,而近似於神明降臨的絕頂美感。
……畢竟,敦煌風格的宗教繪畫,原本也不是要迎合世俗人性,而是要取悅不可見的崇高神祇呀。
在這種超脫性的宏大美學之前,人類所感受的衝擊是相當之刺激的。沒有見過啥世面的李哲目瞪口呆,翹舌難下,直勾勾盯著這輝煌招展的絲巾不能反應。藝術之間猶有高下,與這樣巧奪天工、放肆恣意的繡作相比,原本精緻巧妙的木盒都難免顯得庸俗匠氣、不值一提了——所以那位「長孫夫人」的眼光果然絕無差錯,人家派人上門送禮,便決計不會做出買櫝還珠的蠢事。
年輕人手持絲巾,猶自在喋喋不休的解釋,聲稱長孫夫人原本是想為他訂做一件衣服,因為不知道尺碼而無奈放棄,換為了這條特意繡制的絲巾;當然,絲巾的風格是長孫夫人自作主張,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如此委婉闡述數次,李哲卻依舊兩眼發直,怔怔出神;年輕人不能不開口詢問:
「李先生覺得這麼樣呢?」
李哲艱難咽了口唾沫:
「這——這恐怕太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