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南北朝的慣例,太宗皇帝在李承乾與李泰之間的猶疑兩可,舉棋不定,不能簡單視為父親的舐犢情深。『」長孫皇后輕聲誦讀論文的段落,語氣柔和輕緩,卻又字字清晰:「如果太宗皇帝偏重幼子,可以看作不理智的溺愛;那麼梁武、周武、隋文與其太子之間的齟齬,對其餘宗親不正常的偏愛,又該如何解釋?顯然,貞觀年間的風波不僅僅是父子兄弟間的衝突,更是三國以來因襲為舊例的傳統——為了防止外姓篡位、欺凌幼主,不能不加強太子的權勢;太子勢盛威脅皇權,又不得不扶持幼子制衡。皇權在望族、儲君、藩王之中艱難的平衡,是南北朝亂世永恆的旋律。」
皇后娓娓道來,音色清而甘洌,不勝動聽之至。但皇帝默不作聲,臉色卻漸漸變化,難看得仿佛被隱太子當胸搗了一拳,
「』這種傳統甚至不以皇室內部的關係為轉移。如果考察貞觀年間東宮及魏王府屬官的記載,可以發現他們在衝突前後相當不正常的反應。如果以後世穩定秩序的眼光看,這些反應無疑是過激的;但仔細考察唐初官僚的心理,則不難理解其動機——作為諳熟歷史的士人,自被挑選為王府屬官,命運與皇室綁定之後,他們恐怕就從沒有幻想過能等來一次正常的皇權交接。儘管從不敢明言,但由上而下的大小臣工,無疑都在為必然來臨的權力清算做著準備。」
「『人類的預期是能自我實現的,當動亂已經成為共識,那局勢的發展就不再是太宗皇帝能夠左右的了,他不得不走上以藩王制衡太子的老路,也不得不接受必然的命運——事實再一次證明,在太子、士族、藩王之間的三角平衡是根本無法延續的,即使英銳如太宗,亦不能在此危險的鋼絲上長久行走。權力格局再一次崩塌了,一如隋文、周武之時。』」
皇后合攏雜誌,默默凝望著皇帝。
夫妻相處十餘年來,即使在武德九年的六月,她也從沒有見過丈夫這樣扭曲的臉色。
這樣的憤恨與難堪當然不是因為什麼「毀謗」……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最凌厲的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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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這樣的快刀切割得鮮血淋漓之後,帝後作出的的選擇就不難理解了。移風易俗最為艱難,即使皇帝也暫時無力改變官員們的成見(再說,以過往三百年的歷史而論,人家的成見又有什麼錯誤?)。與其費盡心機避免那「自我實現的預期」,扭曲畸形的秩序,倒不如設法換個環境。
……畢竟吧,現代的專家們水平如何另當別論,但至少人家絕不會參合大唐境內的一丁點權力爭鬥,在氛圍上絕對可以放心。
此後,陛下苦思冥想,與皇后再三商議之後,還打算謀劃出一條全新的平衡之路——若以史事而論,在皇權交接的劇烈動盪之中,即使親近如長孫無忌,表現也是相當之曖昧猶疑,難以盡信;而所謂「對權力清洗的預期」,更是蔓延於重臣之間,引發了種種不可思議的舉止。在這樣根深蒂固的傳統下,已有的權術難以發揮效用,不得不借用外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