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是玄晏此生的結局。
翌日天將破曉,黑色身影輕輕巧巧地越過槐樹的枝頭,摸入柱國府。昨日全府上下為今天的比武招親奔忙,惹眼的多面繡球就放在梨木多寶柜上,而今廳內空無人影,各自都在房內歇息。身影如風,不多時立在多寶櫃前,凝目一看,繡球上刺著些鴛鴦、喜字一類的吉祥紋飾,其下幾條紅綾綴著金鈴鐺,好生可愛。當下伸手抱去,轉身飛奔而去,身輕若燕。
當中人影便是玄晏。他著一件修身的黑袍,蓋過腳面,將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怕有所紕漏。壞他名聲倒無足以道,畢竟他自小無爹無娘,在府內由奶娘帶大了,於旁人而言,他倒也與小混子無異了;可不能壞了秦鑒瀾的名節,她畢竟是柱國府的千金,若被發現繡球由狂蜂浪蝶偷了去,身在都城內便永遠不得安生了。
他究竟年輕氣盛,想著抱了這繡球去藏起來,再悠悠走回柱國府,看各路世子作驚惶形態;日暮時分,由他打倒一個真的小混子,左手拖著人家衣領,右手再抱著繡球回府,當真是鐵證如山,風頭無兩。
一邊想著,一邊從青石板路上飛掠而過,想著要去城西綺紅樓,因為那裡離柱國府最遠,那邊一時半會找不過來。待到按足停在當場,已是日光大盛,自己跑得氣喘吁吁。好在綺紅樓附近,絕沒有什麼人是早上起來做營生的,倒也僻靜,沒人看見他提著繡球奔過。
他走進前廳,朗聲要了一杯淡酒,算著時辰,坐在廳下讀書。
穿堂風驚過,頁冊翻飛,驀地止住。
玄晏先是看見地上無聲地走來一雙鞋,略感奇怪,微微抬起眸來。
卻覺有人粗暴地將一塊絹布伸到眼前,不由分說地按在他臉上。眼前頓時一黑,腦海中眩暈,霎時沒了意識。
再醒轉時,整個人躺在石板路上,第一眼見到天邊雲霞燦若烈焰,一層一層地由遠而近。一眼便知,都到了這個時辰,比武招親該走到尾聲了。玄晏心中一驚,手掌撐住地面,正待要來個鯉魚打挺躍起,四肢卻酸軟無力,腰部已向上一送,半空中使不上力,重重地墜下來,砸在地上。
這一下摔得他兩眼發黑,緩緩坐起,一手揉著額角。視線清晰之時,眼前停下了一頂大轎,絨頂紅身,好不華貴!少年人不明所以地望著大轎,怔怔地看著一旁婀娜的侍女伸出細白的小臂,細細捲起帘子,下來一個肥圓的身軀。一個神色高傲的老公公,臉面白淨得女里女氣,面上竟然沒有一根鬍鬚。
漫天烈火燒霞之下,朱紅的宮牆綿延數里。少年人拘謹地坐在轎中,心裡反覆揣度、熟悉著那個說是本就屬於他自己,於他而言卻自是無比陌生的名字。人人都說你叫李玄晏,你便是大剡的四皇子,將來……將來……卻不說了。後來他見到了威容的父親,坐在高階之上,而他跪倒在地,第一面竟然看不清他的模樣;見到了金玉其外的太子,只留給他怒氣沖沖的鄙夷神色。這時他才明白,倘若一生困囿宮中,作一個小小的皇子,他是沒有將來的。於是亂世之間,他面向在一代代剡人心中代表著壯志與功業的北方,跪在四皇子殿的夏草之間,暗暗發出了那個決定了他一生的誓言:我要做,這天下的帝王!
那時他不能得知,當日一個渾身酒氣的人,身著自幼慣穿的銀紋玄衣,踉踉蹌蹌地摸到了柱國府前,對著府內府外、里三層外三層的驚惶目光,高高地舉起了繡球,那叫一個鐵證如山、不得抵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