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他被我望出一種緊張,他馬上放下水杯和牙刷,很快地說你趕緊刷牙洗臉,我去買三明治,就在小區對面。我站在窗前刷牙,看到他停在樓下的木椅旁邊在抽菸,抽滿三支才像終於下定決心一樣走出小區。我滿嘴的牙膏泡泡沒吐掉,在想他才二十四歲,他就好像已經在萎縮變小,要變成一張被揉皺掉的紙一樣的東西。
但他在進門的時候身上的疲憊又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外面下了一點雨,雨味和他身上的煙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很陌生的味道。他把三明治一個個放在餐桌上,用歡快的語調給我逐個介紹,這個紅色包裝的是火腿蛋加奇亞籽,藍色包裝的是辣味奶油蝦,這個綠色的你猜是什麼?它可不是牛油果,也不是芥末,哦可能裡面稍微放了一點點的芥末醬……它竟然是西蘭花土豆沙拉。
——我們這樣到底要持續多久?
他必然聽不到我的問話,因為他不想聽到。我的失聲簡直像是為了他量身打造,讓他在想忽略問題的時候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忽略。他過來親我,我把牙膏味分給他。「快來吃。」他說,「現在還溫著。」
西蘭花被切得很碎,混合進土豆沙拉里之後,不怎麼能吃得出來原本的味道。反而是洋蔥和醋加了太多,連土豆本身都快變成了洋蔥的陪襯,包裝袋上寫著使用卡路里減半的美乃滋,他也看到了,拿起來:「土豆沙拉的核心不就是致死量的美乃滋,你把美乃滋減了半還吃什麼……不過現在都在說吃多了油會得高血壓呢。」
他開始講小區附近開了一些新的店,除了這家賣三明治的,還有一家賣鴨貨滷菜的,剛才聽門口的爺爺奶奶聊天,他們說過些日子還有一處新的菜市場要開。「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住在這地方多好,要外賣有外賣,想自己做飯還有菜市場。小區的環境也挺好,就差個健身房。老頭老太太們也沒有人去健身房,他們撞樹。我明天也去撞樹。你說行不行?還省了去健身房的錢。」
他從三明治里抬起頭看我,他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很開心的樣子。我又在想他應該去做演員,他每天像慢性病人固定服藥一樣騙自己很多次,騙到自己相信為止。等到謊言失效的時候,就重新再騙一次。
「行不行?」他又問了我一次。謊言已經開始不穩固了,所以他急需要得到我的確認,要讓我陪他一起演出滿足和幸福。我只能對他點頭,我不應該對他點頭,我們越是要不斷說服自己,越是代表這件事不再穩定。但在我的失憶故事裡,我肯定是不應該對這件事有什麼想法的,我應該是生下來就住在這裡的房子裡,被他愛著和保護著,我理應只相信這個事實,最好是無視他的掙扎——他一定也希望我這樣做。
那我現在應該怎麼做呢?我盯著手裡的三明治,切成小塊的蝦浸泡在辣奶油里,麵包被浸出一層軟軟的濕。也許我應該告訴他,我喜歡他的三明治。我明天還想要吃一次,或者我明天想吃二十公里外的一家炸豬排飯,他要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