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緩緩地合上眼,過去的時光如走馬燈一樣,在他面前閃爍而過。下定決心清查軍屯的他,被群小構陷在深夜崩潰的他,在金殿之上顫顫巍巍決定辭官歸隱的他,接到皇上大獲全勝捷報欣喜若狂的他,得知寧王之亂平定之後心頭大定的他,看到貪官冗員遭裁去之後老懷頗慰的他……由希望到絕望,再到枯枝之中萌生一點點新綠。
他突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老夫常思當今遠不如先帝仁厚……」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謝遷道:「你這……慎言!」
劉健笑著搖頭:「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年少時也不是不為功名利祿,家族興衰動搖,可到了此時,早已心無旁騖、再無掛礙了。我常常思念先帝,可卻不得不承認,如仍在孝宗爺陛下,我恐怕至死,都等不到懲治貴戚,平定韃靼的盛況。」
謝遷一怔,他道:「先帝仁厚,當今果毅,弘治先要正德,正德方能弘治。」
他以年號喻兩主,一語雙關,精妙至極。在座之人都齊齊叫好,一掃適才焦灼的氛圍。
劉健的鬍鬚抖動,他又看向楊廷和:「我明白介夫的顧慮所在。可你的作為,只配做守成之君的臣子,而當不得中興之主的股肱。」
這樣的話不可謂不重,可楊廷和卻並未變色,而仍是靜靜地看著他。
劉健道:「這朝野上下,宮內宮外,無一日不在內耗。君臣博弈,文武相爭,臣子相鬥,都在這廟堂之上你方唱罷我登場。你們看看這滿朝的官員,對之前的韃靼危局一片茫然,對此時的民間起義視而不見。只有當危在旦夕之際,他們才會被逼得做出一些改變。勛貴疊代,軍隊整頓、淘汰冗員、削弱宗藩等等新政舉措能行之於天下,不是因我等有翻天覆地之能,而是因我們的對手亦知趨利避害,明白不能竭澤而漁、殺雞取卵,所以他們願意暫時讓步。可一旦局勢緩和,刀不再架在脖頸之上後,他們就又故態復萌,將一切政事皆系苟安目前【1】。是以,到了此時,我等想要更進一步,變得難於登天。朝廷既無戮力同心之向,便又重歸明爭暗鬥之困局。那麼多人,都在扯後腿,含章深受皇恩,亦不是萬眾之敵……我們不論想做什麼,都不會有大的作為……這叫老夫如何甘心?」
他高高地昂起頭,一個鬚髮皆白,面滿皺紋的老者,眼中卻跳動著比烈焰還要明亮的光芒:「我已然八十六歲了,多少年的寒窗苦讀,多少日的殫精竭慮,我們這麼多人,熬了那麼多年,犧牲了那麼多人命,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們走得比自己的先輩都遠,這時你卻叫我倒回去,再和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妥協,再去走下坡路。我不甘心,我至死也不能甘心!」
這一番剖白,鏗鏘有力,如金石之聲,振聾發聵。楊廷和聽罷也是一聲長嘆:「可積重難返,積毀消骨,我們只能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