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水泥路一出,東西方的交流變得更加便捷。大陸兩端不同的技藝碰撞融合,湧出耀眼的火花。各行各業都在受影響,原本十天半個月才能產出的東西,現在幾天甚至更短的時間就能產出。過去窮得只有年關才能吃肉的農民,現在能時不時打打牙祭。小商小販笑得牙不見眼,士紳和巨賈更是賺得盆滿缽滿。
而看到這一切的朱厚照,心中的擔憂卻更濃。他以為,藉助財權的分配和項目的把控,中央依然能夠像過去一樣壟斷技藝,庶民的努力,只能化為專制體系下的養料。民間無論再如何發展,都只能仰賴他的施捨。可現下,技藝疊代已經日新月異,他根本無法也無力去掌控。如果再任由民間這樣生機勃勃下去……他不由憶起了他們爭吵時,阿越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沒有人是生下來就要吃苦的,也沒有人是生下來就甘願為人做墊腳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們自會開始求變。」
施以小恩小惠,只能彌合一時的矛盾。貪得無厭的臣下,不會因他的慈悲而止步。再不採取措施,這些他看不起的臣民,終有一日會爬到他的頭上來!
既然無法壟斷所有的技藝,那就揀最核心關鍵的收歸官營。他一方面有意識安排官營產業的膨脹,穩紮穩打,吞噬民間產業,再通過分肥,鞏固自己的擁躉;另一方面他開始投入大量資金,致力於軍工武器的發展,強化暴力機器。
文官集團如今是上下齊心,力求堵死他的擴軍之路。他可以強壓,但是沒必要。阿越讓他看到了技藝發展的巨大作用,他當然也要用好這張王牌。一種新型武器的產生,比再招上千人都要頂用。
大量資金的投入,東西方匠人的交流,成千上萬人夜以繼日的研發試驗,果真帶來了奇效。新式的鳥銃研發成功,射擊精度大大提升,即便像他這樣沒有經過多少訓練的人,也一下正中獵物的眼睛。
他迫不及待地準備了一場秋獵,他一天就打下了上百隻獵物,給阿越做了三件狐皮披風,皮毛濃密厚實,沒有半點破損。她披著大紅羽緞面白狐狸里的斗篷,立在雪中,可與紅梅爭艷。收到禮物的她,卻沒有喜色。那時,他就知道,她讀懂了他的示威。她雖執掌內閣,權傾天下,也不能改變官僚剝削的本性,更不能插手到軍隊中來。她再智計百出又能如何,就像孫行者一樣,翻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他的權柄藉助壟斷侵蝕和暴力鎮壓,會再次延展到民間,如藤蔓一般,絞殺一切反對力量。
可這次示威的後果,超乎他的想像。他都有點感謝大福了,要不是它死在這個時候,阿越也不會崩潰,也就不會露餡了。然而,事到如今,拆夥和內訌都等於自尋死路。她已經是內閣首輔,門生無數了!他只能一面繼續強化自身實力,一面尋機安撫她,畢竟現在還不到壓服她的時候。她在藏,他也在藏。山巔之上,相擁而坐時,她五味陳雜,他又何嘗不是感慨萬千呢?可他還要將情感外露出來,消弭她的警惕。當她徹底相信他的愛時,就是她落敗之機。
在榻上險些死人之事發生後,他就加大了給她安神湯的劑量。她的身子骨實在太弱了,只需調整一兩味藥材,她就變得昏昏沉沉。他甚至不用找理由:「你就那麼看重那條狗嗎?」
不過,僅是這樣,還不足以拖住她。他終於打出了王牌。一個三歲的孩子,被抱到了她的身邊。那是一個溫和文靜的男孩,兩隻眼睛漆黑明亮,像水汪汪的葡萄。
他抱著這個孩子,來到她的病床前,一聲一聲地教他叫爹和娘。這個他精心選出的宗室子孫,生得確有幾分她的神韻,依偎在她身邊時,竟然真有幾分母子的樣子。
那一聲清脆的娘出口之後,饒是朱厚照本人,看著都有幾分恍惚,而鐵石心腸如她,也終於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