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離開春深處以後過的頭一個夏天,運退黃金失色,沒有裁縫鋪送來輕薄的紗衣,沒有隨時裝滿溫水的浴桶,沒有手再酸也不敢放下扇子的丫頭,當然更不可能有絲絲沁涼的冰塊。
她完全忘了,如今也沒有那些趾高氣昂、腦滿腸肥的嫖客,沒有人會再讓她忍著噁心去討好、去親昵。
只剩下泄不盡的憤怒,絞痛了心腸的不甘。
她在每一次頂著烈日去洗衣裳的路上,每一個汗流浹背難以入眠的夜裡,都忍不住回想起春深處那個掛錦鋪金的房間,甚至朦朧中回憶起更早的時候,在那個有很多人、大得跑不到邊的高門豪宅里,她是千金貴女,她會在怎樣的愜意風光中安然度夏。
其實不能算是「回憶」,她離開的時候太小了,哪裡還記得什麼春秋冬夏。但一個跌入風塵的人一旦知道了自己出生時有多高貴,怎會忍得住不去幻想、不去怨憤呢?
一絲涼意爬上秦樓月的脊背,幾乎讓她舒服地輕嘆一聲,仿佛身邊重新擺上了冰鑒。可還沒等那口氣舒出來,她就打了個冷戰。
那一絲涼意不是來自冰鑒,它來自站在秦樓月面前、高高俯視著她的莫望。
再也沒有了任何愧疚、憐憫、不忍,莫望看著她的眼神比顧相城的嚴冬還要冰寒,那股奇詭的冷氣源源不斷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叫秦樓月的心肝脾肺都再不能感受到頭頂驕陽的溫度。
說來可笑,直到如今,秦樓月仍然不知道莫望究竟是什麼身份。從頭到尾,她所倚仗的都是莫望不會殺她。從前她斷定莫望與她有舊,更有慈悲之心,所以只要她拿孩子要挾哀求,就能換莫望為她出頭。如今她擄走萍萍,仍然覺得莫望不會殺她。因為莫望和那個老頭子談判的時候說過,人間自有法度。
更何況,想知道萍萍在哪裡,哪怕是屍體在哪裡,他們都得留著秦樓月的命。
她從沒見過莫望殺人,事實上她也沒有想錯,莫望的確不會殺一個凡人。但莫望可是提魂使啊,就算地府里十八品的小鬼差,真動了折磨凡人的心思,也不會沒有辦法。
「你若有氣有怨,有本事,自來找我便是。」莫望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情緒,「但你不該動一個孩子。」
秦樓月還想冷笑,莫望已沒有耐心再容忍她的放肆。她只見那一雙眼睛倏然亮起來,仿佛隔著千里萬里望見了最遙遠的地方,沒一會兒,莫望輕笑一聲,微抬著下巴給秦樓月下了判詞:「我知道你不肯說萍萍在哪裡,你要留著這點消息,折磨我和任平生。我也不要你說了,找個孩子,再難也不過是把顧相城翻過來而已。」
她轉了轉手腕,嘲道:「我也不會殺你。究竟是我有錯,原以為你今生坎坷多少有我之過。不過,我剛剛看了看你的命數。秦樓月啊,你自詡高貴,哪怕從前並不知道自己出身何處,落在春深處里,仍然自覺與別不同,是什麼酌露餐英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