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逃離曹府之後,他再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遇仙湖上。
那個時候,她的外形有絲狼狽,衫裙也因為連續數日未換而顯得有些髒污和褶皺;但撐著長篙、盪起蓮舟的她,雖然彼此之間還隔著一段遙遠的距離,但他幾乎能夠想見她臉上的表情,必定是神采飛揚、令人不可逼視。
那個時候,湖中的彩舟上,歌女就吟唱著這闕詞。
【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紅斗帳,無計向,合歡影里空惆悵。】
現在他的臉豈止是紅了,簡直連耳根子上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的。
什……什麼紅帳!什麼合歡!他早就該想到,類似「仙人之降」這種祈求男女之愛的慶典活動,不可能會用什么正經八百到極點的端正詩文,倒是一首一首這種挑盪人心的情詞艷曲,撩撥得人的心啊,也一忽兒地搖搖蕩蕩,就跟懸在她長篙尖尖上的那隻繡球似的,下一刻她就脆聲喊一句「弦哥」,再把那隻繡球一挑一拋,丟到他面前來,要他接下。
他呢?他也只得像那時候一樣,使盡了渾身解數,也要在半空中把那隻拋歪了的繡球好好兒地接到手裡來。
或者,他不接又能怎麼樣呢?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樣一種可能。
怎麼可能不接著呢?小折梅是父母之命,總角之年就定下的未婚妻啊。中間雖然他們分離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沒想過這些兒女情長之事,但是……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悔了這一邊,再去找旁人啊。
後來她又出現了,從江北盛家村上京來投奔他。她一出現,他起初只覺得茫然、錯愕,還有一點點羞赧,倒是沒有想過她來得不巧,她該不該來這一類的事兒。
再往後……就是她一肩挑起了侍郎府的中饋,還順帶著幫他料理了仙客鎮的案子,然後又是如今,「問道於天」私印失竊案的調查……
如今,他家中也是她在周全,他公事上還是她在周全。不論他轉到哪一邊,仿佛她都站在他觸目可及的地方,微微笑著,設法襄助他,讓他安心,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當自己向她尋求意見、安慰和援手時,永遠能夠從她那裡得到正面的回應——
多好啊,多好啊。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從一個人身上得到這些。
盛侍郎是嚴父,對著他和兩個哥哥都是一樣嚴厲,甚至因為他從小資質看上去要更好些,父親對他還要求得愈發嚴苛些。母親倒是慈母,可惜……走得太早了。
他十幾歲時就孤身一人出了家門,拜在「林泉居士」門下做關門弟子,此後山中無歲月,他一心只有學文、練武,刻苦上進,並無其他可想。
再往後他到了京城,父親也升了官來到中京,父子團聚之後,感情好像依然停滯在十幾歲之前那一點——確切地說,停滯在母親辭世的時刻。
他們與其說是父與子,不如說更像是朝中互相扶持互相信賴的同盟。又因為他的婚事早早就定了下來,反而不像是兩位哥哥那樣,定親之事還需要父親操一操心;因此他平時與父親之間的聯繫,只剩下刻板的晨昏定省,以及關在書房裡密談公事。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銅皮鐵骨,只知沉迷工作、效忠皇上、伸張正義;但小折梅的出現,終究讓他也有了如今這樣的時刻:紅著臉,耳朵燒熱,心跳過速,又是羞憤、又是迷茫,還有一點有苦說不出的苦悶感,拿她全無辦法,只能任她擺布——
瞧,她現在就笑得那麼狡黠而好看,湊上來要來擺布他了。